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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去吃“猪头汤”的邀请,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猪头,在我们安徽的方言里,是个不雅的词。
那些说话粗鲁无知、行事莽撞冲动的人,总被人习惯地称之为“猪头猪脑”。不是吗?生活中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人。和你的思维逻辑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你的好心,很可能会被误解,你的善意,往往被曲解。一言不合,就要撸袖子抄家伙。这种脑子里面,应该除了浆糊就是水。
而我是文字控,一听到“猪头汤”这三个字,自然就想起二师兄那张无辜的肥脸。小时候看《西游记》的印象太过深刻,到现在还记得八戒鲜明的戏剧形象:一对月儿弯弯的小眉毛,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大鼻子,以及鼻子下鲜艳欲滴的嘴唇。
按我妈的说法,吃什么就补什么。要将此等“尤物”端上桌送入嘴,实在是罪过罪过,晚上怕是要做噩梦的。
我的酒肉朋友老杜却不这么看。老杜是一个淳朴简单的胖子,常年混迹于街头巷尾的苍蝇馆子里,对全合肥哪里有最好吃的鸡腿面和牛肉粉丝都了如指掌。他自称自己有一个橡皮肚子,意思是极富韧性和弹性,吃得耐心且持久。他一边吃,一边和掌勺的老板娘打得火热,小段子俏皮话横飞,总是逗得她们花枝乱颤,乐不可支,江湖人称“大排档师奶杀手”。
你摸摸肚子,在推荐美食方面,我骗过你没有?老杜收起嬉皮笑脸,一脸严肃地说,相信我,吃完了,包你会好上这一口。
如果太肥腻,我是要摔板凳走人的。我也板起脸,向他展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家新开的名为“黯然销魂”的面馆,一度被本地若干美食公众号强力推荐。不光招牌豪气冲天,面的名字也很别致。我们杀到店里,要了一碗“凌波微步面”和一碗“分花拂柳面”,结果,里面的牛肉坚如磐石,汤里的酱油爱得深沉——嗯,吃后的确销魂,简直是魂飞魄散。
于是我们落荒而逃。
但吃货之所以是吃货,就是尽管被虐千百遍,你却还是痴心不改前赴后继一条道奔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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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专卖猪头汤的店里空荡荡的,没什么食客,只有明晃晃的灯光,以及整体呈现出性冷淡系的装修风格,给了我一个很不妙的信号。
当然,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已经过了晚餐的点了。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先点了一碗招牌上的主打菜品“猪头汤”。女服务员打着哈欠问:你们要整肉还是碎肉?
什么叫整肉?什么叫碎肉?
整肉就是猪脸颊肉,碎肉就是除了猪脸颊以外部位的散肉。
这个回答一点没问题,我竟无言以对。
她从一口大桶里舀了满满一碗。定睛看时,汤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飘散着星星点点的葱白葱花,微微冒着热气。喝一口,全无一点油腻的感觉,恍然有一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韵味,又像夏日午后暴雨刚止,栀子花悄然绽放,香气游荡似有若无。
明明只是猪头汤而已,为啥搞得如此风雅,心中哂笑。
汤中的大块整肉,咬开来是粉嫩的红。像五分熟的牛排,软烂多汁,还带点弹性,丝毫没有艰涩之感,很适应我那无组织无纪律的牙口。
我看了看对面的老杜,面前的碗很快已空了。
不行,必须再来点什么。小炒猪心肺,红绿辣椒白蒜子,旺火重油地炒出来,口感咸鲜微辣,实实在在的一道下饭菜。整体上肉质柔韧扎实,偶然嚼到其中的脆骨,就成了舌尖上的惊喜。
《本草纲目》里说,猪肺味甘微寒,有止咳补虚的功效。当然,这种食材据说和肥肠一样,是很难打理的,必须借助水管深入其中冲刷内部,还要千滚万沸以除其腥。
川菜里有一道“夫妻肺片”,其实菜里并没有用到肺片,主要是牛杂碎的边角料,有“化废为宝”的意思。说起来,肥肠也好,猪肺也好,也都属于边角料。在被遗弃的角落里,它们自生自灭,永远都上不了台面。直到有一天,不经意地被人发掘了,用恰当的 方式加以包装,拂去偏见的尘埃,才发现,那蓬头垢面之下,竟有着明丽光洁的面容。
柴陵郁禅师曰:“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野百合也有春天。只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孤独,经得起白眼,咽得下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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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老杜问我,为什么一直沉默不说话,是不是后悔来这里。
我说,从今往后,我不仅将要变得“猪头猪脑”,而且也会“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