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按落云头,带了个大胡子的和尚,落在花果山的土地上。
我正与猴子猴孙们饮酒作乐,看见他这般作态,已经知道是依计行事的意思,连忙拎起棒子迎出去,“呔!何人在我花果山放肆?”孙悟空一撒手,撇了那和尚,掣铁棒上前便骂:“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
乒乒乓乓,打在一处。
偷眼看那大胡子,拄个禅杖,满脸迷茫神色,我就知道,成功了。
我,花果山实际上的二当家,曾经的横店特产,替身演员陆耳,在一日日混吃等死的伟大进程中从自己逼仄的地下居室穿越到西游记的世界里,也是个长达几百年的故事了。
穿越来后我也迷茫了一段时间,整天在山林里乱转,感觉像是跟前生一样地无所适从。后来一个白胡子的老道士看见,把我掳到他洞里养着,不时问我一些问题,“六儿,这凡间现在的境况,你知道否?”西游记我还是熟悉的,我就把书上的事讲给他,边讲,边把眼睛闭上,眉头紧紧的锁住,作出一副苦苦听着什么的样子。是以他听完很高兴地捋胡子,“不错,不错,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师弟诚不我欺也。”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后来那猴子进了洞,又毕了业,我也跟着他,在老师满含深意的目光里离开斜月三星洞,乘着云同往花果山去,一路飘飘渺渺,不在话下。
“哈……”孙悟空痛痛快快地干了一壶猴儿酒,长舒一气,“还是自己山里酿的好喝!师兄,再来一壶?”“不了,”我把桃核扔出老远,“在山上就是天天吃野果,下了山到你这还是一揽子树熟儿,吃得腻煞人,看师兄给你弄点新鲜吃食。”说着拔出毫毛,喷口气,一套厨房什物齐备,接下来忙叨一圈,不多时已经是热腾腾两碗汤面,“尝尝师兄的手艺。”猴子大喜,端了面碗就伸手去捞,拎了一根嘶溜溜嘬进口中,“妙哉!”猴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山上这许多吃食,倒不如这东西来得适口,倒难为师兄一番巧思了。”
于是两只猴子各自端着一碗葱花面,伴着两坛猴儿酒,蹲在山顶上看月亮。
师兄,”猴子把面碗一撂,“你这把子手艺,从哪里学来的?”“……东海一个高人,名叫敏洪居士的便是。”“又是东海高人?”猴子的眼光里满是怀疑,“弄吃食也就算了,师兄你蛮语,算学,木工,弄吃食,这么多手艺,怎么都是这位敏洪居士传授的?”猴子似乎是喝多了,倒想不到他这么敏锐。
“好吧我承认,我从天外来。”“就是说嘛,”猴子重重拍了我一下,“我就知道师兄不是此世中猴,倒不知师兄在那边又是作什么行当的……”这猴子酒未免喝得太多了点。“师兄我啊,在那边混得可是不好,每天就是替人打架给别人看,糟糕透顶。”“哎呀哎呀,倒是师弟的不是,咱们不提旧事!来,师兄,干了……干……”已经醉得垂垂软倒了。
也罢,他不向来都是这样的么,这狂放的泼猴啊。
喝了酒,我自去云游,逍遥自在了那么几百年,也算躲躲灾殃,好容易两世为人,我不想趟猴子这趟浑水,就像我上一世一样,安安生生地混吃等死好了。
“陆师兄!”按落云头,猴子招呼着挑了包袱跳下来,头上戴了个大大的金箍。我心下一片了然,却故意佯作不知:“悟空混整了,都戴上官帽了呀。”
两只猴子,又是一只端了一碗面,蹲在山顶看月亮。
“那个混帐和尚,实在可恶!”悟空用手杵着金箍,“要不是这破玩意儿,我会跟他混?”伸出手来一个个数,“就为着他,老牛兄弟我用棒打了,小侄儿红孩儿我拐给观音当童子,当年拜过把子的弟兄们,一个一个我都开罪了一圈。”说时又用手指点花果山下那块空场,“当年咱在这练过兵,竖过大旗,现在沦落到这般地步,还叫人寻个错失撵出来。”把面碗一撂,仰起头来看天,“师弟我呀,也就能歇个一两天,到头来还是得回去保那和尚,老沙终究会给我台阶下的,若是不给……最后也得腆着脸回去啊。”猴子不再说话,定定地望着月亮。
这还是那只混不吝的泼猴吗?我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拿电工胶带缠上塑料棍,当金箍棒,学他四方威震的放肆桀骜,疯玩一气之后,回家抱着一碗葱花面,不错眼珠地瞪着电视机里六小龄童翻滚窜跃,谑浪笑敖……
岁月是把杀猪刀,江湖更是。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刻我变作一粒灰尘,粘在金箍棒的底下,悟空收棒,对如来深深一礼,“这孽障假冒我招摇撞骗,倒是留它不得。”“善哉,善哉。”如来的面上有一丝会心的微笑。“那我便回去找我师傅吧!”说着,悟空驾起筋斗云,往三藏处行,云气缭绕间,他已化身一缕青云,渺渺然向东飞去,而我,曾经的六耳猕猴,曾经的曾经的替身演员,此时此刻,已经戴上了假做的金箍,正要进行我此生最后,最盛大的一次表演。
悟空啊悟空,还是作你的泼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