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老齁

       父亲一生好酒。

       印象最深的,是夏日傍晚,父亲打生产队回来,水缸里舀两瓢水,脑袋脖子一秃噜,把那盆荡着草芥的浑水泼去圈坑,领个马扎安在树下,坐等母亲端菜上饭。这之前,我会支了桌子(说是桌子,其实就大板凳一个),摆一壶小酒到父亲跟前,远远看他捏了几粒或生或炒的花生,滋溜滋溜浅酌小饮。小时候家里不宽裕,父亲只喝一种地瓜干酿的散酒,六十多度,味重,倒出来满院子是,熏得我和弟弟不愿近前。

       老家一带丘陵地薄,特别适合种地瓜。秋季寒露前后,刨出的地瓜就地铡片摊晒,遍野里白花花如同雪漫。那时候,全村老少都吊着心,祈祷老天爷只刮风别下雨,惴惴等待起晒收仓。北方秋季一般少雨,遇上反常年景,天雷之下屁滚尿流地抢收抢运也不是稀罕事。那是一家老小的主要口粮,餐桌上四季不变的煎饼和父亲那口酒,皆来自于此。

       父亲喝酒不在乎肴,几粒花生、半截咸鱼干,就喝得有滋有味。若是农忙,路过村口门市,一碗散酒,两口下肚,抹抹嘴走人。酒无菜伤身,母亲为此常跟父亲吵叨,但父亲固执省事,屡吵不改。

       父亲人缘好,很大程度上源于父亲乐于“伙喝”。遇上逢年过节,家里菜肴簋实,父亲便支了我去请来一堆叔叔大爷。有时叔叔大爷不得闲,父亲就扒上两头院墙,喊来左右邻居碰几盅。我见过最过分的是把讨饭上门的乞丐按到桌前一起喝。而人越多,父亲越起兴,天南海北扯个十万八千里,旱烟酒气喷够了才散场,全然忘却一家老小感受,免不了引来母亲一番埋怨。只是这样的光景不常有,在那敝衣寡食的年月,有口酒,本身就算奢侈了。

       冬季闲暇,父亲一定要喝热酒。尤其赶上下雪,窗外鹅毛纷飞,屋里泥炉正旺,父亲于桌上扣只瓷碗,碗底倒半盅酒,火柴点着,碗底腾起一簇莹火。父亲提溜了壶脖,于焰上轻燎慢烤,直到壶口飘出丝丝热气。摆着炉子不烫,偏偏拿酒来烤,弄的就是那份闲情!父亲酒后话多,于是一家人攒在炕上,听父亲讲一段秦琼卖马,或者58年大练兵的趣事......

       父亲当过几年兵,力气足,脾气大,里外没有顶不起的活。妹妹出生后,眼瞅着生产队那点工分难以填饱仨孩子,父亲便推起“拥车子”赶脚。那是一种胶东特有的、曾与小米步枪一样战功卓著的独轮车,两根辕臂,一条车绊,轱辘两边码上石条,千把斤往工地推。来回一趟挣五毛,交生产队两毛,自己留三毛。好时候一天能挣两块多,比工分强。

       力气人常有但活不常有,行里有规,活多撒丫子赶,活少轮着来。倘运气差,接连几天排不上一趟“脚”也是常有的事。父亲收工尽量不让推车空着,一个枯树墩,几捆菜秧子,或者顺路捎回村里老人搂拾的柴草......更多的时候,父亲会把采石场的下脚料推回来,一摞又一摞,老家的院墙就这么垛起来了。有了像样的院墙,父亲又挑些顺眼的荆条,扎篱笆一样编个院门,这便是庄户人家的柴门。柴门横穿一根探出头的木棍,便于胳膊抬起开合。小孩子个矮劲小,好开不好关,我和弟弟要踮了脚合力才能围拢,不然仅有的几只鸭兔溜出去,父亲指定一通光火。

      他那扇柴门传递的信息很丰富,熟人来了会挤半个身子夹在那里喊,生人来了直接原地咣当,里头没应便掉转屁股走人。父亲回来要是拿推车顶开,多半是没轮上活心里烦闷。母亲会停下手里的针线第一时间晃酒壶,若空着,便塞5分钱撵了我去打酒。有那么一段,父亲酒后屡拿母亲撒气,声音大得整个胡同颤。我们常在父母的争吵中憋屈流泪。我一直不解母亲为什么每每受了气还要每每催我去打酒,好几次半路我都想摔了那把酒壶,在我看来,那是家门不宁的祸水!那样的日子几乎贯穿了我们的童年,直到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土地承包后,家里忽然冒出了永远干不完的活。父母起早贪黑埋头田间,少有闲心为琐事争吵。弟弟妹妹全归了我管,偶尔放学拉去地里凑个热闹,看父亲一身腥汗坐在地头,放眼满坡的庄稼地瓜,把一袋烟抽得心满意足。而即便再忙,父母也没让我们象邻家孩子那样辍学帮活。偏偏三个渐大的孩子不懂人事地越来越淘,于是就常在父亲青筋暴起的怒吼里沐浴唾沫的洗礼,骂到怒处,不是母亲拦得紧就是我们跑得快,反正父亲高昂的巴掌从未落下过。

       父亲有个规律,喝酒只得晚上一顿。地里劳作一天,腰酸背乏,等炖菜开锅的功夫,酒壶端来,小酒盅一仰脖抿干,梗住不动,等那股酒液穿肠过肚的快感涌上来,啪地往桌上一惯,龇牙咧嘴出一口长气,人就慢慢红起来。喝到兴处,父亲会摸起二胡,来一段不大靠谱的沙家浜或红灯记。我和弟弟则敲着瓷碗附和。

       那时父亲的酒大都是我和弟弟用瓜干换来的。某个星期天,母亲装上半布袋地瓜干,我和弟弟轮流扛5里地去镇上,换回一坛子散酒,够父亲喝半月。

      16岁那年初中毕业,父亲问我怎么着?我说下地。父亲说下地没出息,去镇上打小工吧。巧的是,父亲托人找的活,居然是我和弟弟换酒的那家酒厂,一天一块两毛五。打那时起,我彻底弄懂了父亲常喝的那种老白干工艺是如此简单、造价如此低廉。我渐渐明白把一帮农村爷们喝得面沉肤黑的原因,是酒厂出于成本,省去了重金属脱析工艺。我跟父亲讲,父亲不信,说没见喝死过谁。母亲则骂他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用八元天价买了瓶“五莲特曲”,瓶子造型也漂亮,黑瓷圆肚,细颈长脖,“领口”系一条红丝绸带,那是镇上酒厂用最好工艺酿造的地瓜窖藏酒。

       父亲爱不释手,说这酒喝了可惜了,得存起来,转头依然喝他的老白干。

       母亲有天跟我唠,说你爸走路好像不得劲。我观察了一下真是。医生听说父亲常年喝酒,只看了一眼,就定论说钙丢失致骨质疏松,病因不言而喻。那一年,父亲还不到50岁。

       我劝父亲戒酒,讲各种危害,父亲依然如故。我开始取代母亲跟他吵,吵到凶处爷俩拍着胸脯比声高。父亲于是躲着喝,酒坛子到处藏。

        一年正月,老家亲戚知道父亲好这口,串门时送了一捆老白干。老家瓶装酒成捆卖,一捆10瓶。父亲喝了几十年散酒,家里头一回见着瓶装的。亲戚前脚出门,父亲后脚喜滋滋地往屋里掂。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火气,我挺身挡在了父亲面前。那时我已经高出父亲半头,他的暴脾气对我已经没有多大威慑力。我们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僵在当地,母亲拉了两把我没动换。

       父亲终于妥协,弯腰放在了地上。我抓起那捆地瓜酒扔碌碡一样摔倒了院子里,沉闷的爆裂声惊呆了母亲,她抄起一把笤帚没头没脑地往我身上抽。

       那个傍晚,父亲头一次没喝酒,人在门槛上一直吧嗒着抽到半夜。

       第二天,邻居对我妈说,孩他爸弄了多少地瓜酒啊,半条胡同都是味。老家地瓜酒格外一路,连小孩都闻得出来。母亲打岔:推了几车酒糟,喂猪的......

       转过年秋天,我当兵了。村支书儿子——我一个胡同的发小,硬缠上我去验兵,不随意地是,他查出了高血压。时运就这么推着我,独自踏上了一条陌生的未知路。直到锣鼓家什把我送出村口,我都没敢回望父母那各异的神色。

       这一走,差不多三十年。中间,弟弟也参了军。他的路子跟我如出一辙,从战士到班长、到军校、到提干......每次探家,我和弟弟别的不带,也要给父亲背两瓶好酒。

       后来母亲说,你们不在家,你爸再也不用偷着喝了,穷讲究的,少了两个菜不动筷。说电视上说了,喝酒没肴伤肝,伤肝人就脾气大。

       母亲还说,就你们送他的那些个酒,你爸没少拉些爷们家里显摆。也不给人家喝多,每次就两盅,说尝尝就好,得细水长流。可是哈,要是人家捧他两句好听的,那瓶酒指定剩不下,就你爸那得瑟劲,狗肚子盛不下二两香油,有好东西睡不着。

       1997年我结婚,小小山村我几乎请了个遍。临行归队,父亲乐呵呵端出我早年送他的那瓶“五莲特曲”,红色绸带已然泛黄,乌黑的瓶胎釉色依然光亮。我不知道那瓶酒在父亲手里摩挲了多少遍,也不知道在我离家的那些日子,父亲多少次欣赏它如同欣赏我。那是我当兵以来头一回跟父亲近距离交流。父亲老了,腿开始罗圈,背也见佝,两鬓稀疏疵出些灰白头发,好在气色浑然,说话调门依旧铿锵。

       我嘱咐媳妇说这是父亲送咱的结婚大礼,要象看孩子一样保护好它!

       我在部队搬了几次家,媳妇真的护犊子一样,待那瓶酒小心翼翼,只是断不了跟我牢骚。我放话,牢骚归牢骚,酒好咱就好。

       2003这年腊月的一天,我在出差返队的火车上接到媳妇电话,问回家过年要备哪些物品。我重点交代平日攒下的几瓶好酒,那几乎成了我回老家的门票。那天,就在我挂断电话的一瞬,火车突然一个急刹,剧烈的振荡差点把我从铺上掀下来,车厢里立马暴起大人的粗口和孩子的啼哭。许是冥冥中的事,没过两分钟,手机再次响起,妹妹电话里哭着告诉我,父亲出车祸了......

       父亲是在赶集途中,被一辆货车从背后剐上的。

       病房里,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我抱着行李欲哭无泪。父亲与我一辈子没什么好气,当这个人倒下的时候,我却心痛得牙关打颤!

       父亲就那么一躺36天,再也没有醒过来。

       出殡那天,村里爷们抚棺恸诉,你爸这辈子,就没享福的命!

      我在老屋翻出了一柜子空酒瓶,花花绿绿品相各异,却排得整整齐齐毫尘不染,全部是我和弟弟带回家的。酒,父亲为人了;瓶子,一个也没舍得丢。

      他是的,父亲一生好酒,我之所以用“好”而不是“贪”,是因为我们从未见父亲酗酒!

       父亲离去十多年了,现如今,儿孙们已是枝繁叶茂,庭满天伦。

       去年换了间大房子,按老家习俗,新房要“烧炕”,也有地方叫“入火”。恰逢春节,我跑了两趟机场,把母亲、弟弟妹妹一众老小接了来。

       年三十晚上,我指着酒柜最显眼处那瓶“五莲特曲”跟弟弟商量,要不咱尝尝?弟弟点点头。

       华灯之下,杯箸之间,当那淡黄的陈年酒液汩汩流出的时候,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地瓜酒的醇香顿时溢满了客厅。

       老母亲攥把筷子,泥塑一样怔在当地。

       我和弟弟双手举杯,朝着老家的方向奠了奠,对饮而尽,跟父亲当年一样,梗住,任凭那股醇烈九转回肠。我看见弟弟闪了几下咬肌,再举头,已是泪光盈盈。

      母亲喃喃,什么味啊这是......

       我答,父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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