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8日 星期三 晴
每次看到酱得色泽饱满泛着油光的猪蹄(有人也叫猪手)我都会想起那位操着一口软糯甜蜜的上海口音的方阿姨,她做猪蹄一定不加酱油。
方阿姨的身上永远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说话总是温声细语,连走路都是轻轻的。她家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要盖了自己钩的一块方巾,图案是两只懒洋洋卧着的鸭子,床边会铺一块儿长条布,大概是怕被人坐脏吧。而我在黄奶奶的调教下是不会去人家的床上去坐的,因此得以被允许经常去方阿姨家里玩。电视机上也有一块方巾盖着,沙发上靠背的地方和扶手那儿也会放着钩成的方巾,甚至还有放杯子的垫子和套杯子的杯套,难怪她一年四季都拿着钩针不停的上下翻飞。
孩子总是觉得自己的妈妈最漂亮,但是自打见了方阿姨,我的审美就背信弃义地倒向了方阿姨,一直到多年以后,我妈说起来还是耿耿于怀,认为我学了方阿姨的小资情调和黄奶奶的封建礼教。
院子里的女人们很少闲着,那时候一周只有一天休息,上午洗涮床单被罩和一家大小的衣服,中午还要改善一下生活,我妈永远是包饺子,而方阿姨家会烧各种小菜,有时候是烧一条鱼,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就是烧猪手,我闻到香味,于是开始坐立不安,我妈往往会恨铁不成钢地盯我看半天,直到我迫于压力安静下来。
方阿姨那时候还没小孩,之所以每周都动荤腥,据大人们(其实就是女人们)讲是为了补身体早点有个小毛头。她的那位戴眼镜的丈夫每周回来,会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抖被单、摘菜、掏鱼的内脏。他人嘛还是蛮斯文的,就是不喜欢和人讲话,大人们喊他小孔,但是我们一般很少叫到他,他只是和方阿姨在一起时叽叽咕咕说着上海话,对我们不大有表情。
就在我已经放弃希望,没精打采拿着筷子一个个数着饺子往嘴里放时,这时候就听见方阿姨在院子里和妈妈说:给囡囡补补,正长身体呢。
方阿姨做菜的味道和我妈完全不是一个路子,我妈要是水浒的话,方阿姨应该是红楼梦吧。反正我对方阿姨送来的菜赞不绝口之时总会收到我妈不明所以的白眼。多年后当磨总无意说起这道菜还是谁谁烧的好吃,自己的白眼真的如同复制一般,我终于理解了我妈。
方阿姨家里有好几盆花,我那时候心思不在那上边,总之觉得这点和别人家不一样,用胖妞她妈的话讲:就这几张嘴喂喂都累死了,还有闲心摆弄花花草草?
再有方阿姨也喝茶,不像我爸爸似的,抓一把茶叶放在白茶缸里一泡一整天,她是用一个玻璃杯泡了,看了又看才喝一口,我有一次学着用我爸的茶叶在玻璃杯里泡了,也看,但是不知道该看什么,只好倒进我爸的茶缸了事。
和院里女人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方阿姨看书,真的是很厚的书密密麻麻的一大本书,坐在她家的葡萄架下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着书这个场景现在想起就像一个电影镜头一样深深的留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想来那时候女人们对方阿姨的种种复杂的情绪,一大部分是自己希望而做不到的一种遗憾吧。现在的女人们用一句网络语言就是:咋不上天呢。她们天性极大程度释放,可以像妖精一样魅惑也可以像御姐一样霸气还能像水一样柔情,总之是满园春色,姹紫嫣红。
而妈妈那一辈呢?颜色过于单调了,即使想有流光溢彩的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下和孩子、家庭的重压下也慢慢淡忘了。工作、家庭经年累月消耗着她们,即使在睡梦里的时光恐怕也是给了孩子。她们的参照物就是自己的奶奶、妈妈,潜意识里生活就应该是如此平凡琐碎吧。
而方阿姨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泛起的涟漪恐怕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她应当属于异类,如果她离经叛道,甚至作风不正,女人们也可以同仇敌忾蔑视她来达到平衡自己,起码在道德上要高她一筹,但是她只是温柔雅致,并无恶行,永远清清淡淡,远离了炉间灶台一般,而所有人又都觉得她毫不矫情,这就使得女人们失了镇定。
当妈妈们在精疲力尽回到家看到一地狼藉终于破口大骂,如果没有参照物也就罢了,但是,就有啊,于是在孩子的眼里和丈夫的眼里失了颜色,比之于生活的压力更让人难堪、更让自己灰心,现在觉得真是欠妈妈们一句:对不起,请原谅当时的幼稚和无知。
男人们即使平时粗喉咙大嗓门,但只要一见方阿姨自动会降低声音,我亲眼见胖妞她爸如同变色龙一般,才大骂她哥这个小兔崽子,转眼见了方阿姨一下细声细气地问:出去啊?我和胖妞震惊之余都感到不可思议,俩人半天弄不明白一个人的嗓音可塑性居然可以那么强。
这么想来我忘不了方阿姨,大概也不单单就是因为她烧的一手好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