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最大的商业类报纸《环球邮报》今天早上发了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我和同事们这一个多星期加班加点全力投入的那个新项目。当然，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报纸的报道绝不会停留在表面，相比于已经公开的信息，媒体对“内幕”消息更感兴趣。这篇文章介绍了这项中小企业政府担保贷款，谁有资格申请，通过什么途径申请，等等，全部都是还没有公开的内容。更有甚者，几大银行与政府之间谈判的细节，政府提了什么要求，银行如何应对，记者简直如同亲历，披露的材料比我知道的还多。消息的来源自然不能暴露，报道正文中特地有一句话单独占了一个自然段，说“《环球邮报》在此不会指明消息来源，因为他们（爆料人）未获授权讨论此谈判的细节。”

今天早上的项目例会，有大领导专门提到这篇报道，再次重申公司的保密规则，提醒大家如果接到媒体的采访要求一定要转给专门负责媒体关系的部门。好在这个项目是几大银行合作帮政府管理的一个产品，不存在竞争性，媒体这篇报道也没添什么大麻烦。把这事捅给媒体的也不一定是我们银行的人，毕竟这事在业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每家银行内部差不多每个部门都有人参与。

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这篇报道居然没有说银行的坏话，甚至还有点褒扬的意思。我在银行工作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张报纸说银行好话，通常的主题不是银行收费贵就是客户服务差，要不就是几个有名的个人理财专栏作家介绍怎么占银行便宜的攻略，总之就是一副银行都是资本家吸血鬼我们媒体要代表老百姓讨伐你们的架势。其实这张报纸发行量并不大，读者群以金融商业从业者、高级知识分子为主，内容以商业分析见长，并不是那种以为民请命为己任的地方性媒体。要是去看看《多伦多星报》、CP24电视台这类地方媒体，对银行和所有大公司的声讨更是不绝于耳。

今天没有骂银行，并不是因为报纸对银行发了善心，而是因为这篇报道把银行摆在了财政部的对立面，记者皮里阳秋，树立银行的正面形象是为了暗批财政部。文章一开头就说整个周末银行都在与政府进行“紧张的谈话”，商讨这项贷款的细节。报道称，银行与政府就放款的时间还没有达成一致——银行希望在申请当天就放款，而政府希望5天后放款以便给政府足够时间审查申请材料。言下之意，疫情已经使得中小企业度日如年，特鲁多宣布的那些救助政策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实施，现在居然还要说贷款申请5天以后才能放款，记者急中小企业之急，专门询问了财政部长，不过只得到公关部门的一封电邮，说“我们不对正在进行中的讨论发表评论。”

在加拿大，“不发表评论”差不多是所有机构应对媒体的唯一武器了，只要是你不想让媒体知道的事，唯一的办法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说出去。一旦他们知道了，管你商业机密也好，国家机密也好，基本上没有任何合法途径可以阻止媒体披露他们得到的消息，哪怕媒体获取消息的途径不合法也没办法。像今天这个例子，透露消息给媒体的不外乎银行或财政部的工作人员，其做法毫无疑问是有悖职业道德和违反本单位保密规定的，但是媒体得到了消息就要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泄密的人如果被查了出来当然也会受到本单位的纪律处分，所以记者和媒体为了今后还能得到内部消息也就一定会保护消息来源。

如果对加拿大的媒体有一定了解，就会发现主流媒体的新闻报道通常是“报忧不报喜”，恰好与国内的习惯相反。一天有一百件好事，媒体也许一带而过，顺便找三五件鸡蛋里面挑点骨头，而一旦有一点不好的事媒体一定穷追不舍，从各个角度报道、分析、讨论。因为，媒体的安身立命之本不是鼓噪而是批判。不了解这种新闻环境的人乍一接触西方媒体一定会觉得西方国家全都天下大乱国将不国。其实不然，只不过媒体扮演了一个公众希望他们扮演的角色而已。

英文有个词叫"critical thinking"，中文译为“批判性思维”，虽然从字面上看翻译没什么大问题，但在中英文两种不同的语境中含义还是有区别的。中文说到“批判性”总带有挑战权威或是批评的意思，多少缺少点正面色彩。但在英文当中，这是非常普通的一个词，很多时候“批判性思维”差不多可以跟“逻辑思维”、“理性思考”这些词互换。学校的教育，从小学到大学，critical thinking是很重要的一个元素。公司招聘，常常能见到职位描述中看到critical thinking的要求，难道是老板们吃饱了撑的喜欢招人来批评自己？当然不是。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能人云亦云，要能够从不同角度去思考问题，不断寻找改进的机会。在商业环境中，批判性思维带给公司进步的空间，而对媒体而言，他们的批判性思维就是发现社会的漏洞和不足使之更加完善。

当然，如果所有媒体连篇累牍全是负面消息也难免会让读者抑郁，即便这里的读者早已经习惯了这个风格。前些年加拿大的媒体发起了一次“阳光行动”，同行公约，大家每周拿出一定的篇幅来报道正面新闻，给社会多一点“阳光”。时隔多年，现在好像很少看到“阳光行动”这个提法了，“批判性思维”色彩的报道仍然占据主体，而且越是对政府部门，对大公司、大机构，对公众人物，这种基调就越是明显，而那些充满“阳光”的报道则更多地出现在普通老百姓身上。

今天的一则“阳光”新闻就从一件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小事折射出人性的光辉。安省南部城市温莎与美国的汽车城底特律只有一河之隔，住在国境线一侧而到另一侧去工作是那里的常态。这些人中包括一些住在温莎而在底特律的医院里工作的护士、治疗师、技师等医务人员。今天，一位呼吸治疗师在底特律的一家医院工作了12个小时之后向往常一样越过边境回到他位于温莎的家，在入境处看到几辆亮着灯的警车在路旁等候。他心想，是不是因为两国关系恶化，加拿大会阻止他入境，毕竟按规定所有从“国外”回来的人都被要求在家隔离，而他是从高危的医院回来，更是有理由被禁止入境。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原来是一群边境官员自发迎接他和像他一样跨越国境的医务人员，他们手里举着手写的标语牌——“医务人员，欢迎回来”。这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在经历了与病毒的搏斗之后，在刚刚见证了与他一样每天越境工作的一位同行失去生命之后，被这小小的欢迎牌感动到落泪，一路哭着回家。

对高高在上的永远使用“批判性思维”，而把“阳光”洒给那些细微如草芥的。也许这本是媒体的角色。

我的第一本书已经在亚马逊上架，详情点击阅读《写给女儿的书》。

点击此处链接使用美国亚马逊账号购买纸质书和Kindle版电子书。

点击此处链接了解如何在Google Play购买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