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我仍然记得那个闷热午后,我和阿三在黑暗的房间里喝冰啤酒,就是那时候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他要去寻找沉船。

“你还不如去寻找梦想。”我笑着砸下一颗烟头,有些沉迷地看着它在地板上砸出一蓬火星,每一颗烟头被吸的过程总是乏味重复,在终结时轨迹却奇妙地各不相同。“砰。”,反向于天空的烟火。

“梦想是不存在的东西,但是我的确看到那条船。”阿三喝酒总几乎是咀嚼的姿态,他牙齿动着与酒精搏斗,含混不清地说:“在大海深处,鸡鸣之后,日出之前。”

“哈哈哈,那你倒还不如去寻找个值得被爱的姑娘,”我喜欢嘲讽他,有时候我想和阿三这样的人交往最大的快感就是能逼出自己平日深藏的幽默双关:“大海深处可听不见鸡,也看不见,摸不着。”

“去死。”阿三摇了摇一个空酒瓶,确认是喝干净了就向我砸过来。

“你看,我们都还在意这一点不容易得到的酒精,你就别冒充孤独,模仿绝望了,我的大诗人。”

“我们会在那里相遇。”阿三这一次固执得难以被打断:“波纹扰动我们沉默的背影如同时光。”

听见他开始说这样美丽的零散句子我感到安心,我打开一瓶新的冰啤酒递给他:“哟,那里,哪里?马尼拉吗?我们的诗人什么时候有考古的兴趣了?”

阿三是一个写诗的人,但他讨厌被称作诗人,更讨厌他写的诗被我看见,我们太熟了。

他推开啤酒,说:“心灵纯洁的信徒终将找到沉船。”

“那就是没有了。信徒可是稀罕物种,更别提心灵纯洁的。”

我难得严肃地想要评论一些什么,正是这时,沉重的久无人拉启的两片窗帘之间被风吹开一个缝隙,夏日过分真实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阿三的身周镀上了一层金边。我看着他熠熠闪闪的眼睛,想要分辨出那些泪水是不是一个假象。短暂沉默。然后在尘埃纷扬之中我们同时大声咳嗽起来,阿三边咳嗽便发出很难听的笑声,烟酒毁了他原来很适合唱蓝调情歌的嗓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拐过三层与两层之间楼梯的时候,我听见阿三的声音:“不送。”

那是我听见阿三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他们拉开窗帘,进入那间我曾经很熟悉的寓所。媒体刊登的图片与报道记载显示,死者的家里满是杂货店淘来的旧家具,具体有:“一张铁架床,没有床垫;对面一立向两边开门的松木衣柜,左侧有虫蛀破洞,柜内没有衣服;一个老式冰箱;地上铺有手工编织的波斯风格羊毛毯子,毯上摊开有粗棉格纹布面看上去很肮脏的被子;两个有靠背的椅子,一个上面放着一块方形的于外侧捆扎着塑料脸盆的帆布背包,背包内装有衣物,应该是从柜中取出的,死者似乎当时正在准备离开。”

“我们发现死者的家中除了冰箱外,没有一件现代家用电器,也缺少必要的文化娱乐设备,”报刊呼吁着:“这次不幸事件提醒着我们的政府应当注意,在发展的过程中保持居民整体的幸福感和获得感,加大福利性文娱保障投放力度,加强公共休闲设施建设,稳步推进国家战略性决策中‘幸福保障’计划的实施……”

我跳过这些,往下搜索着有关阿三的描述:“死者被发现时呈仰躺姿态,尸体位于摊开的被子之上,身边有一打碎的酒瓶,边缘锋利,上见血渍,死者神情安详,无明显伤口,警方一致认为是自杀,目前案情暂无疑义,但根据现场发现,死者房屋地面散落大量酒瓶,绝大多数为啤酒,一瓶为启封一半的红酒,据技术分析,上面仅有死者一人指纹,应为死者最后接触的物品。目前仍处于证物分析阶段,但警方表示应该不会改变当前推测结果,同时表示此次案件中出现大量管制物品,近期将调查黑市等贩酒渠道。公民们,为了健康生活减轻公共医疗资源负担,让我们远离酒精……”

“都是废话!”我扔下报纸,走出家门。



“是这样的,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对着态度冰冷的接待警员解释着,现场遗物中那些酒瓶使死者阿三仍背负着他或许不在乎的犯罪记录和恶劣声名,阿三如果现在还活着,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亲密友人”这种只应该出现在小说情节里的污糟关系,但现在他成了“旧被子上呈现仰卧姿态”的死者,总得有人主张他的身后事。

妆容精致的女警查找着信息:“已经有人领走了他的遗体。”

她看着我,补充:“是个女孩。”

“我又不是守在产房门口的丈夫,”我几乎立刻地感受到被冒犯与讽刺:“你虽然好看,也不是个护士。”

“你说什么?”她挑起一侧眉毛,眼睛随之向上瞥。

这个细微神情让我想起阿三,他夹着烟时常常做出这样的表情,桀骜又明朗的,我今天很想找一个人没有来由地吵一架,只是突然不想和她,于是我站起身,说:“谢谢。”

“现场已经解除封禁,你或许可以过去收拾一下他的遗物。”她沉默一会儿,快速地说。声线隐隐约约,状若怜悯。



回家的路程走了一半,我想我还是想要去那间总是黑暗的房子看一看。

“不为阿三,我只是好奇窗帘拉开究竟是什么样。”我告诉自己这样的理由。

窗帘是阿三的忌讳,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是很明白,阿三不允许除了风以外的物事触碰那两片地摊上淘来的廉价布料。因而一直到我看见报道中说进入屋内的警察拉开窗帘“以便勘察现场”时,才敢真正相信阿三已经死了。



在自然采光下,看起来什么都不够神秘,包括那个认领了他的遗体的女孩。

“他可从没跟我提起过交往了女朋友。”我在她背后,越过她的肩头,看到她正凝视的东西,那是一张贴在床头的老旧报纸,然后我注意到她的侧脸,古典式齐刘海,很美。

“我们不是恋人。”她吓了一跳,转过来:“但我也不知道他还有别的朋友,他一直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啊哈,”我打了个响指:“妙了,他对我也这么说。”

女孩耸耸肩:“他总是叫我云云,云云,我的名字里面从来不带云字,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把我和谁搞混了。”

我在她的眼眸里阅读出一丝锐利的敌意,连忙摆手说:“你可别这样看我,我也不叫什么云。要是在床榻缠绵间他这样子可真是恶劣。”面对漂亮的姑娘,我总不愿意让她们生气。

“缠。绵。”她咬了咬这两个字:“他倒是形容过,躺在我身上就像是躺卧云上,不过胡乱取名真是过分。”

我心里对已经死去的那位流氓吹了个表示惊艳的口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附和着:“着实过分。”

“如果你是他朋友,你知道这个吗?”云云姑娘指向刚才她一直看着的那张报纸:“马尼拉。”

我想起随口开的那个玩笑,或许这正是阿三需要我收拾起来的遗物,他应该知道只有我懂得。我开始觉得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着踏上这一场注定久矣的奇遇:“马尼拉。”,然而当下我只能转身离开,这是个周日,明天我要去上班工作。



穿上衬衫,你的衣柜里总不能缺少一件衬衫,我在闹铃制造出的清醒假象中像小学生一样对自己嘱咐着,用琐碎填充出一个名为“真实生活”的大泡泡,在这个泡泡中阿三死了而我要去保障局工作。“公务员真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满意的工作。”我开始系领带:“不过好歹我们可以正规地拥有一些‘不一样’。”

“社会就是这样,总需要补偿。”

“补偿。”想起我柜子中安静的啤酒们与昨天的报纸,我吹了个口哨。

“所爱在远,相亲必分。”动态广告牌播放着言情剧一样的桥段,看来今天他们打出的是一张情感牌:“与其在悲欢离合的海洋中独自挣扎浮沉,何不来保障局与大家一起享受安乐与亲近?”

在脑部施加固定频率安全强度的电波刺激产生快感,操作便捷,稳固可靠。很多年前这项技术刚刚发明时,被称作科学又一次伟大的胜利,几代心理学家、哲学家苦苦追寻的幸福生活的真义终于从众人扑朔迷离各不相同的复杂愿望中脱离,伟大的技术工具证明一切问题都有具备简洁之美的普适性答案,尽管早期有人文主义学者谴责这种产物无异于“电子毒品”。然而,“公民们,吸烟对人体的毒害远甚于此,而烟草从古至今作为放松手段已经毒害了我们几十数百代人。”,面目慈祥的专家在痛心疾首地陈述着:“为什么我们不能包容更为进步文明的新方式?”

“从国家烟草专卖局卖出的每一盒香烟上都清楚地印着‘吸烟有害健康’,可是我们看到的是购买香烟的公民们近乎无视这句话,同样的情况也在酒水销售领域出现,我们不能寄希望于人们自身道德水准和自控能力。”

“我们将设立更加权威、更加有力的保障局,保障我们的人民享受幸福的权利,同时保障他们的健康,公民们,这不仅仅是对你们个人的生命权利负责,也是为了对国家民族质量负责,是你们应有的义务。”

自“幸福保障”计划实施那日起,保障局门口时常是我现在熟悉的景况,拥挤的人群以奇怪的秩序感排着队,间或有绝望和祈求一般的哭叫,不时有我的同事走上前拉出他们,我知道不久这些“缺乏自控能力者”会被判决名为“不能适应社会”的罪过,失去再次进入保障局幸福部的资格。

“人人幸福按需配给。”我默念保障局的最高理念,吹着口哨进入员工通道,在透明的隔断材料外,几双手臂徒劳地试图抓住我的衣袖,一张一合的口腔无声地重复着各自有拯救必要性的苦难,我知道这些人或许有的失恋有的下岗有的亲人故去有的身患疾病,但是没有达到规定贡献值他们无法获得数额限定的“幸福感”。

“保障局是国家机构,不是慈善机构。”我吹着口哨。

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早。”先向巨大的机器们问好,再向旁边桌子的人点头致意,两年了我还没有记住他的名字,戴着半框眼镜,是个沉默男子。没有必要互相熟悉,我们不过是外延服务人员,保障局真正的灵魂在于那些机器。我开始筛选申请资料,合格者依据其自身等级和需求发放不同的通行标志。

“议员阁下,早上好。”议员们每天都可以来获取五分钟以内的电流抚慰,“以保持思维敏捷头脑活跃,应对接下来的艰巨工作。”这是员工手册上特殊备注的,面对政府官员可直接放行不必繁琐检查以提高工作效率。

五分钟,我想,那足以进行一次头脑世界的环球旅行。自从入职第一天在机器上亲身体验十五秒钟后,我便惊叹于这机器神奇的制造幻觉能力,那一时光片段中,我自深绿幽蓝游曳如飞梭织出缎匹的海底浮出,仰头看见群鸥飞过碧光如洗的蓝天,然后在一朵云上见到了早已死去的那人的微笑,更为玄妙的,那实在是一片暖洋洋让人不惜溺死其中的海水,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个同事的情绪和思维活动。

我们不知姓名,我们未曾交谈,但在机械与电线的联结之中,我们明悟整体,在云端之上的时光之中,我们作为彼此的外延,整齐同一。

但我自己再也没有使用过这机器。

大约一小时后,今日所有合格名额已经审核发放完毕。我看着人们被线路联结起来,像是漂浮一般躺卧狭小的软椅上,脑中突兀地掠过“云云”这个名字和那位爱写诗的流氓。

施加于脑部的刺激给予人们远甚于性交而更加多彩的纯粹快感,线路之间的连接则提供了共享和交流的体验感,并且这种直接发生在大脑之间的人际关系拒绝了言语、外貌、社会地位等等外在冗杂信息交互时不可避免的误解和冲突。

“团结。和谐。真实。幸福。”幸福部的标语这样写着。

“不,我要再看一会儿我的女儿!”一个分配时长已经用尽的中年男子突然情绪失控地冲向正在缓缓回收的椅舱:“幸福,幸福,给我,给我啊!”

他扯动着线路,试图重新将自己连接上那一艘驶向幻觉彼岸的方舟。

我翻动资料,李行严高级工程师,女儿长期患病,三日前因医药资源配给不足离世,他这个季度的贡献值只能换取两分钟的幸福体验。

“呼叫,执行异常情况清除程序。”我身边的男子沉稳地说:“重复,呼叫,执行异常状况清除程序。”

李行严工程师的哭叫消失在问讯部门后时,议员们开始走下各自的椅舱。

“议员阁下,祝您今日工作顺利。”我们向着这群辛苦维持社会稳定的精英鞠躬致意,我看见其中一个经常出现于电视宣传上的脸孔带着标志性的谦逊微笑向我点头回礼。

“安德鲁阁下终于也来了,”我想起那个提倡公民平和禁欲的代表人物:“看来政府最近压力越来越大了。”

“幸福面前,人人平等。”我身边的男子难得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阿三的名字就像不知道阿大的名字,按照认识的顺序我这样称呼他们。

“人和人之间只需要相遇不需要熟悉。”要是阿大的话一定会嫌麻烦一样地笑着这样说。今天我只是突然很想吃阿大的妻子煮的番茄鸡蛋面。

我按动门铃,自然地像回到自己家。

可惜今天绝对没有面吃了,我真怀念那些切得细细的葱花和炒得正合适的酸甜味道的鸡蛋。

阿大的妻子用无措的眼神看着我:“他刚刚死了。”

我咒骂一声,冲向阿大的卧室。

他的手中握着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看上去粗笨的我自己做出来的小机器,头上缠着简陋可笑的电线。

阿大的妻子喃喃地说:“一周前,他说我做的面不好吃了。”

反复地:“怎么会连番茄鸡蛋面都觉得不好吃了呢?”

一年前,这个房间的窗下,我和阿大蹲着,一边吸着我偷来的特供香烟,一遍来回摆动手驱赶着气味快速散去担忧着被发现,不久我们同时发现这个样子极傻,于是谈论些更傻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阿三那本自己手写的新诗集我看了,这家伙总是想要去什么海岛、田野的,真是无趣。”阿大试图吐出一个烟圈。

“那你想去哪里。”我发现我吐得比他圆,想要笑两声却给呛到了。

“我想看看月亮。”

提到月亮我们只能沉默,那实在是一个太严肃的东西。

“我小时候还只想看星星,从未想过月亮也会成为‘想看’的东西。”

“嗯,能够穿透污浊大气的人造月光景象实在带着一股工业文明的霉绿味道。”

“你这老家伙,马上四十了吧。”

“哦,你想起来我快过生日了?”

“不,我想说你有时候和小阿三一样显出些诗人气质,实在已经不符合你的年龄。”

“诗嘛。是属于全人类的。”

“阿三会说他的诗只属于陌生的又看不懂的人。”

“矫情。”

后来我们沉默着吸完烟,我把烟头扔向地面,失落于没有砸出火花,阿大气愤地叫着:“嘿,我的地毯!”

我走向门口:“老家伙,提前说声生日快乐。”

阿大摆了摆手:“滚吧滚吧。”

在厨房忙碌的女人笑着探出头:“不吃面啦?”

我拉开门:“谢谢嫂子,改天再吃。”

阿大四十岁生日那天我送给他那个小机器,告诉他,通过这个能看到月亮。身在保障局多年,我总还是知道一些所谓的保密原理,那东西看起来如此简洁美妙令人心动,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模仿。

阿大当时笑着说:“假冒伪劣产品,我可不拿自己做实验。”

我讪讪地:“那我收回来自己用?”

“呸,这么多年难得收个生日礼物,你这人,送出去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阿大做出敲我脑袋的架势:“要不要脸?”

“我要面,我要吃你的长寿面。”

“面是有的,可别诅咒我长寿。”

“呸呸呸,说什么呢?”阿大的妻子端着两个缺了沿的瓷碗走出来,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大的妻子实在是个普通女人,不知道她和阿大之间这些年究竟有没有过爱情。不过现在好像人们早已不需要爱情了,甚至也不需要真正的月亮。

我站在阿大的尸体前,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这个好心的女人:“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呢?”

“我想他看见了,不然怎么至于说面不好吃呢?”她还是擦了擦眼泪:“这么多年,他一直说我煮的面,最香了。”

“你走吧。”她看了看阿大,又看了看我,说。



阿大去世这天晚上,我在梦里见到阿三,如同久别重逢的戏剧隐喻。

阿三站在一轮缺了一半的月下面,学着我们上一辈人有关乡村记忆中极富特色的蛙叫,然后他对着我说了两个音节。

梦中我像是突然丢失了这么多年所受教育的有关记忆一样,我听出那是我的母语,我日常所用的语言,但就是拼凑不出具体所指的字义。

我只知道那与乡村与意象都无关,我要拼命记住这发音,它很重要,甚至隐隐约约像是阿大用生命换来的。

一种启示。



“这是严重的违规!”我的上司拍着桌子。任何一个时代的上司们都很喜欢拍桌子,或许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代代相传的文化的延续性。

“我从来没有兑现过我的‘幸福时长’,依据内部管理条例我可以自愿将它们赠送给他人。”我垂着眼睛:“至于受赠者无法自控,一次性兑换时间过长导致刺激过大死亡,这不是我的罪责。”

“刺激过大死亡?你想说我们的电波刺激对人体有伤害?”

“究竟有害无害,您比我更清楚。”

“荒唐!”他又拍桌子:“你这么多年在局里,你的信念哪儿去了?核心原则第一条:‘幸福机器永远无错!’,你知道这种负面信息的传出对我们整体战略会有怎样不可逆转的伤害吗?”

“我在局里一定要有局里的信念吗?”然而我想起第一天,想起那片温暖的海水,我在心里自问:“信念?”

“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死者手里握着的那个机器是你制作的吧?”他能够感知到我的动摇,态度倒是缓和了下来:“条例允许你对外共享时长,可没允许你对外共享核心数据。”

“我很想知道,谁给你的胆子?”他朝前倾身:“告诉我吧,只有伟大存在可以对抗伟大存在,告诉我,你心里,是谁给了你这样的指示?”

我迷迷糊糊地试图把阿三和“伟大”这样的词语联系起来,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抬眼看着我的上司:“您这是知法犯法!对他人施加暗示性影响也是不被允许的!”

“无所谓。”他交叉双手:“你已经被剔除出公职人员序列,公民权利一应取消,根据法律规定,你已经不存在,即是你检举我,证词也不再具有效力。惩罚如上。”

我走出大门时仍能感觉到那个曾经的集体像是缺失了一部分肢体的生物一样散发出痛苦的气息,这种痛苦我仍然感同身受,不过我想很快会有替代品,一切都会运转如常的,永永远远。



“明天我不用上班。”我这样想着,不用面对那些惨烈哭叫和抓挠着透明隔断材料的肢体使我感到异常的轻松,以致于穿着衬衫就睡过去了。

翌日我摁掉闹钟,放肆地再次趴回枕头沉入无梦的安宁黑暗直到门铃催促一般吵个不停。

门外站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我来收回房子。”

“嗯?”我享受着不用思考的甜美惰性。

“你已离职,不再享有房屋及其他公有财产使用权,我来将不属于你的东西收归保障局。”他很有耐心的一板一眼按照程序解释。

“这样,让我收拾一下。”

我这才发现我将近三十年的人生,原来属于我的东西这样少。

我带走酒、烟和衬衫,感到生命温柔而自由。

阿三的床头贴着一张旧报纸,那上面粗体标题是考古的发现,一张图片:载满瓷器与其他辉煌事物的贸易大帆船沉骸。

“马尼拉。”明天我不用上班工作。



运载渔获的底层船舱时常使人联想起山顶洞穴,很久之前阿三租赁下那个狭窄房间时曾经梦想当一名水手,因为自由又勇毅。他那时候可没有告知我这种浪漫生活或许不适合像我这样长年与沉默机器打交道的人,我们只是借着自以为是的潇洒姿态幻想着一些与自然紧密搏斗的职业,就像更古老的几代人憧憬着侠客或骑士。在腥利的内脏与铁锈油漆混合的气味中,我吃着味道难闻的咸鱼和干粮断断续续地做着梦。

第一个梦里是很多没有眼睛的鱼,围绕着一株橘红色巨大海底植株游成环状,在海面之上有人弹着无名拨弦乐器,因为海水过于厚重,歌声被滤得变形听不清切词义,但我模糊感知到他在呼号着重复一句话。那不是我的母语,是我学习过却不经常运用的语言,正因如此那些音节并不像阿三给予我的模糊印象一样急于逃离,它们随着盲鱼们呼吸之间鳃的搏动一翕一合逐渐旋绕满我的耳蜗。他唱着:“Look down.”

第二个梦,我走在一条青灰色砖墙垒的很高很高的巷子里,我试图找到一个院门,或者是一点有关民居的提示信息。然而目光所见只有大小颜色一致的砖块整整齐齐地向远方蔓延,就像是拥有自我生命力的某种藤条以远超我脚步的速度生长着,嘲讽着我的努力。出于睡梦中的原始恐慌,我开始奔跑,这时巷道发怒一样开始蠕动,在我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我看见尽头是巨大的红色球状物体,砖块挤断我的肋骨戳向肺泡,最后一口气我闻到它的果皮绽裂开汁水的酸甜味道。那应该是一颗番茄。

第三个梦,只有黑暗粘稠,我想要推挤开这种无措,于是我挥舞着手臂推开门,看见云云姑娘背对着我站立。

船靠岸了。



“我们会在那里相遇。”阿三最后一次和我一次喝酒时候这样说。

我看着近岸浅海在热带阳光下折出复杂的纹路,扰动着我的背影和她的。

我叫:“云云。”

姑娘转过身,整齐的刘海被风吹开,露出清朗的眉毛形状:“我不叫云云。”

“等你很久了。”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我们向着海边一座白色小房子走去,没有多余交谈。

她的唇靠近我的唇,令人想起砸下一颗烟头时候的近似幻觉的美感,只是更加潮湿,更加弹润。

而后我感受到阿三曾经描述过的那种躺卧云上的绵软。

我颤栗着问:“这是不是第四场梦?”

“嘘,那不要醒。”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我的眼睛,我慌乱地吻着她像抓住唯一的救赎。

“这是错误的。”

“错误的在于,我不叫‘云云’。”

这个关键的时刻我突然想起阿三在梦里告诉我的那两个音节,那样的唇形:“玖、川。”

我的手攀附上她圆润裸露如珍珠的肩头:“你是不是叫玖川?”

她偏了一下脑袋,轻轻地咬着我的指节:“也不是。”

然后我将她肉体的芳香饮得过分醉了。



我醒来时,那姑娘仍然闭着眼。白色的薄被胡乱地搭在腰际,像是一尊希腊雕塑安排得恰到好处的装饰性纹路勾勒出一道勾魂摄魄的曲线。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碰触。

“听说在遥远的伊希斯时代,与女性的结合被视为感知天帝的途径。”她闭着眼说。

我的手悬在曲线之上,无处安放。

“后来他坚持认为他在那一刻听到了琴声,或许是七弦琴,又或者是古典钢琴,或许什么都不是——而这也不重要。他听见涸寂已久的溪,从卵石缝隙重新泛出的水意,愈来愈多亦愈来愈缠绵,漫过枯干的草,那草于是便苏醒。一片草苏醒时,草茎中、草根底都流涌着更多的汁液,那声音令他沉迷,复又清醒过来。”

“他哑哑地笑着将女人下体沁出的液体涂抹在她颊上,在她羞赧地并不熟悉地躲避以及骤然浓郁弥漫开的咸腥味道中回想起童年和只在梦中见到的海。他把她拥在臂膀里,感觉她很轻,像是落入云朵从而变得绵软又易碎的海水。他刺入她。扰乱她,在那静谧之地搅动着,使其升温。女人低低地吟叫着,他看到黄昏时落日熨烫的海面和远处仿佛隐现的人鱼。他自在地穿梭着,她温柔又细致得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他,他忽然摸到了蚌贝之间孕育着的小巧圆滑的珍珠,在人鱼倏然变得大声的欢悦歌声中,他看到灿灿的仿佛黄金舞蹈的波光充塞天地。”

她诉说,如诵读神明遗下的经文。她极力地闭紧眼睛,像是某种原始崇拜的神像,她不在此处,我想她总是在别处,即使是缠绵得最激烈的时候。

“你能看见他吗?”她轻声问。

情欲从我的耳朵渗入血液周流全身,这一刻我感知到阿三的鬼魂。

“他在的。”她说:“让我们彼此相爱,别无选择。”

“让我们彼此相爱,别无选择。”我一字一顿地重复。

她的声音那样清晰,不像是我之前任何一场荒诞梦境。

黑色的花瓣绽放在我眼瞳之内。

然后我听见云云姑娘的声音:“你醒了?”

我回过神来,我们都睁着眼睛,在白色的房间里,身上搭着白色的薄被。

“阿三说他的特殊能力是可以给人随时随地制造梦境,他说诗歌就是语言的一场华丽幻觉。”云云盯着白色的被子:“他说这比愚蠢的电波要高级的多,诗歌高于世间一切欲望,只有爱情远在诗歌之上。”

“可惜,自从你们开始保障人们的幸福以来,没有太多人愿意练习这种残酷的魔法了。”

“一个心意相通美满和谐又有固定途径能够稳定得到的幻觉,和一场冲突琐碎差异密布充满未知可能性不确定未来更好或更糟的生活,要如何选择?”云云看着我的眼睛,她的问话漂浮在很远很远的天空之上。

“我不能选择。”我的头脑内,盲鱼环游,果实涨裂,黑暗丛杂。

“你要选择,因为这是你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如同品尝一样亲吻她的皮肉,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

“这也是阿三的意思。”她轻轻地笑了。

是谁在笑?

深绿幽蓝,碧光如洗,淡紫银红,粉黄光白,谁的声音,在我之内,眩眩转转;啼鸟冻泉,裂瓶跳珠,太鼓堕瓦,砍樵惊雷,谁的气息,在我之侧,蛊惑低回;鱼羹绿檀,初花暖酒,发脂灯油,腐泥糟饭,谁的滋味,在我之旁,蠢蠢突突;芥辣海咸,草甘金酸,木涩石苦,刀辛羊鲜,谁的触感,在我之周,躁动冲撞;丝绵纸脆,山冷火烈,铁锋塘淤,女手尸虫,谁的欲求,在我之上,浮浮悠悠;良辰佳侣,孤胆恩仇,翻覆天地,月窗书床,谁的色景,在我之间,抵死缠绵。

闻说热带阳光炽烈,欲望缄默在黏湿汗水之下,我的幻觉或真实,缠络成一个莫比乌斯环。整整七天,我们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仿佛世界下一刻终结一样,我的灵魂,那样痛楚而明白。

第七晚,阿三和我在一个闷热房间,他一直喝着冰啤酒,那样多的酒,生命都完结酒还没有喝完,我砸下一颗烟头,他随之砸下一个酒瓶。阿三笑着叫:“你听你听。”,酒瓶碎裂,你听你听,空空如也,如星落岛沉的声响,如烟火轨迹的乐符。联想到这里,我又扔一颗烟头在地,阿三这是却不笑了,他扔下的是半瓶我们藏了很久的五十年前的旧货伏特加,烟头溅出的火星遇到酒精开始燃烧,我们在火焰之中,阿三突然拉开窗帘,一瞬间刺目而丰盈到溢出的光芒。

“我的光芒已超越我生命的极限。”阿三在火中闭上眼睛。

我睁眼,是第八日早晨。

我用手指缠绕着云云姑娘散落身边的长发,说:“亲爱的,我们该去看看沉船了。”



乘车前往苏比克湾,作为历史上美国海军在菲律宾的长期驻军港,附近海域从西美战争时期到二战时期共有沉没军舰约十九艘,算是沉船潜水胜地。我们到达的时候并非最佳季节,游客不算很多。

“其实当时我是随口说的马尼拉,世界上更加著名有意义的沉船还有很多,玛丽·罗斯号、泰坦尼克号、路西塔尼亚号、俾斯麦号、贝尔格拉诺号……我当时只是想到了马尼拉大帆船。”

“那是什么?”

“以马尼拉作为中转站在明朝往来于中国和美洲之间的大帆船。”我努力回忆着多年未调用的历史常识:“不过载满丝绸和瓷器的不幸坟墓并不能确定被风暴抛掷在了哪里。”

“既然来了,我们还是下去看看?”

“哈哈哈,不知道李白在家是不是排行第三?”

“在说什么?”她愕然。

虽然我和云云都知道那些废铁不可能是阿三告诉我们的“沉船”,仍然像是履行某种被规定的神秘义务潜入海水。

在海水包裹中,我奇异地兀然听见云云姑娘问:“我们不如一直停留此处?”

我不知如何开口应答,只得不停摇头。

她仍然在固执叙述:“我看见梦游者行走海底采食珊瑚。”



“珊瑚。”我听到这个约定好的词语,醒了过来。我摘下连接在头部的盔状仪器,退出狭小的椅舱。

戴着半框眼镜的男子又开始日常饶舌:“你小子可以啊,都是要继任局长的人了,想不到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竟然是背叛保障局,看来得和老局长汇报一下看看他还放不放心。”

“闭嘴。”我感到很烦闷并且恍惚,谁把我的领带系得这么紧,简直像是没醒过来一样,无法呼吸。

“啧啧啧,让我看看你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哎呦喂,还幻想着和自己朋友的女友做出些龌龊的事情……”

我松开衬衫上面的第一颗纽扣,向门外走去,此时我很想找阿三去吸一根烟。



然后我推开阿三从来不落锁的那扇破门,在满屋巢穴一样包容平静的黑暗中,逐渐看见阿三仰卧在波斯地毯上摊开的旧被子上,像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水手,更加深这一印象的是他手边一个碎裂的红酒瓶,上有血渍,阿三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我心怀侥幸地将手指凑近他鼻下。

冰凉。

沉默。

他的床头贴着一张旧报纸,记述着考古发现的马尼拉大帆船沉骸,他时常坐着的椅子上搁着一个收拾好衣物的远行背包。

我猛地拉开窗帘,流下泪水,我听见那两个音节。

“酒。船。”

这是阿三这一生中写的,最后一首诗。

我认为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



在狗叫之后,月落之前,夜的繁星光彩像是群动着的水母沉默在海的那头下面,少年在大洋的中央,打捞起一只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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