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和吉他手重新上台,老张说,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曲,想听什么可以点歌。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木然,他又解释说,寨子里有规定,过十一点就不能唱歌了,怕扰民。
“刚才的歌,能不能再唱一次。”零星的几个客人中,只有我发了言,“《梵高先生》那首。”
“哈。”老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说那么巧,你会在那个时候出现。”说着他站起来,走到歌手面前,凑着耳朵说了句什么,男生点点头,把高脚凳让给了他,他从架子鼓背后拿出另一把吉他,和吉他手交换了眼神,两人便开始弹奏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捂住了嘴。
这个声音。原来。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单,不管你拥有什么……”
老张放好吉他,重新坐到我旁边。“我还会《山阴路的夏天》和《结婚》,不过你没那个福气听了,现在禁音时间到。”为了表示遗憾,他耸了耸肩。“来西江以前,我就是靠这个谋生的,一路卖唱一路走,总算走到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刚开始是在别人的店里唱,名气那个火呀,经常有客人专程为我而来,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现在不唱了,折腾这个酒馆,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不过总体的人生还是挺开心呐。遇到心情热别好的时候也会抱起吉他唱起来。比如今天。”
我稍微回过点儿神。原来刚才在客栈听见的歌声是他。“……哦。”我虚弱地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这样可以掩饰我内心一些既惊喜又尴尬的东西。总不能实诚地告诉他我就是被他吸引过来的吧。
再过一会儿,客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老张和歌手吉他手一起收拾空酒瓶。
“走吧,跟我们吃宵夜去。”他关了灯,准备打烊。
西江还醒着。我们朝灯火通明的地方走,来到一家正在营业的摊位上。老张和老板打招呼,老板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后夹在耳朵上,又拿来几罐啤酒,还是那种带有咖啡味的啤酒。大盘烤串上桌,还有洒了葱花和红椒碎末的烤豆腐,过了一会儿厨师又端来主食,干锅牛肉排骨。唱了一晚上,两个乐手明显饿了,迫不及待地往碗里盛米饭。
他们认真地吃,偶尔说几句话,关于最近原创的新作品。
“你想去爬山吗。”老张忽然转过头看向我。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啤酒还没喝完我就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黑暗山头有一团明亮的光,那是观景台的路灯。我还记得灯柱上雕刻的精致花纹。那是唯一的一盏路灯。我们从小路上去,当然,是老张领路。他走得飞快,上坡路陡,脚下的细碎石子被我们踢到身后。我有些后悔没穿运动鞋,不然脚踝就不会被细带勒疼了。他一刻不停歇,还不气喘,我能猜到他制定了一份规律生活作息时间表,还有健康的三餐食谱,并严格执行着。
街边的灯熄灭大半,只剩下零星的几盏,像漂浮在夜海里的船。风雨桥下潺潺流动的河水发出细微声响。山里的寨子传来几声单薄的狗吠。老张回过头拉住了我的手,以他的速度大步向前。我快跟不上了,气喘声愈发明显,心跳亦是加速了频率。刹那间我感觉我们是在逃亡,他带着我逃离这个悲惨的世界。为什么是悲惨,我不知道,正需要形容词的时候这两个无力的字突然蹦出来了而已。嘘,他此时正在沉睡,他一定会做噩梦。诶,不过这样背着他讲坏话也太不像话了。
握紧老张的手,手心出汗。我荒唐地信任着这个陌生人。他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我不说,但是他懂。他可以从我布满沧桑的眼睛里读出一些过往。所以我们只当了一分钟的陌生人,一分钟过后,他就成了我的老朋友,一个许久不联系又意外重逢的老朋友。
半年零六天。我在这堆零散的数字中孤独前行。半年零六天以前,我总是喜欢拉着庆辰的手凌晨出门去吃宵夜。城市的绚烂霓虹会一直闪烁到后半夜。他在的时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我无关,他不在的时候,我却开始留意周围,包括脚上穿的深色帆布鞋,包括被大风卷过来的一片残破树叶,还包括盆栽里觅食的蚂蚁。
观景台的风很大,路灯下有一圈蚊虫扑打着翅膀,栅栏边只有我和老张两个人。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他的手臂碰到我冰凉的手臂,他的体温比我略高一点。千户苗寨已经过了夜景展示时间,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火散落分布在一片暗黑的视野里。
“那儿是风雨桥,我们刚才走过。”他指了指山脚下一个细碎灯光集中的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伸长了脖子,半个身子探出栅栏。
“我唱歌给你听怎样,”他说,“除了李志我还会唱赵雷和宋冬野的。”
他的耳朵上夹着路边摊老板给的烟。“……如果你能真诚地为我张开欢乐,我愿意抛开一切为你执着……不能说的太多,学着天空一样沉默,我会把我自己送给你亲爱的……”唱完这首他又唱起《安河桥》。西江的夜晚,清凉如水,宁静悠长。
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来自远方,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热爱唱歌,热爱一切与自由有关的事物。期待长大,期待能够自己做主的人生,没有管束与约制。岁月那么漫长。终于有一天盼到了成长,要离开故土,去寻找一个觉得可以是家的地方。走了很久,一路看透一路伤,成长付出的代价超乎想象地沉重。可是自己选择的路,又怎能折返回头。微弱的信念支撑着行动,从不曾磨灭。找了又找,筋疲力尽,直到遇上一个美丽的地方,终于舍得停留。在这里弹琴唱歌,在这里娶妻生子。这个地方叫做西江。从遇上的那一刻起,已决意要和西江白首偕老。
老张的故事说完了,他说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那个别人,正是他自己。凝固在微凉夜风里的时间不动声色地破裂开来。他沉默许久,摘下耳朵上的烟,发现我俩都没有带打火机,于是又将那支烟别回原位。
“前年回老家,已是好些年不曾回去。家里一切都好,弟弟照顾着。只有在想到辛苦照顾着双亲的弟弟时,我才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人,没资格当他们的儿子,当弟弟的兄长。每个远行的人的内心总会隐藏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自责。弟弟现在也挺好的,单位稳定,待遇福利都很好,就是生活形式太单一了。聊到我在西江的这些年,他忽然说,带我走吧,也带我去你现在呆的地方。我楞了一下,还没等回过神,他自己却先笑起来,然后说,别放在心上,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真要我离开,还没那个勇气。”
原来刚才那个故事有后续,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已将那个杜撰的所谓“别人”正式归于真实。我没有揭穿他。
“无论如何,好好过,虽然我们都明白有一种生活叫做身不由己。”他诚恳地对我说,摸摸我的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向往,你的无奈,我都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多数人活在这世上多多少少总会有不同程度的牵绊,当不了局外人是因为你还善良。”他看着我,眼神灼烈,像燃烧的炭火般在黑暗中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温热耀眼。
他看穿了我的内心。
我们用眼神交流了很久。我不记得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也许一次也没有。
“你住哪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问这话时声音柔和了许多。
“西江往事。”
“噢,在我家隔壁。”
“嗯。”
“走吧,我送你过去。”
我忽然紧张起来。他往前走出一段距离,然后回头说,走啊。
我们沿原路返回,他下坡的速度比上坡更快,我摔了一跤,左边膝盖破皮。
“小心点哦。”他叮嘱之后拉起我的手。
后半夜的西江完全沉睡了。
房东把大门钥匙挂在屋檐下,老张取下来开门。“你住几楼。”
“二楼。”我的心跳好像加速了。
“早点休息。”他推开门,身子侧到一边让我进去,然后把自己关在门外,“我明天来接你吃早餐。”我从门缝里看到他微笑的脸。“把门锁好哈。”
我如释重负地舒缓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