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蓝走的时候跟我说:没关系的,我们都要好好生活,就平安顺遂吧。
她看着我,笑了一笑:我已经过了非谁不可的年纪了。
然后她把视线移开,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我看到她界面上单曲循环的歌,是老薛的《天外来物》。
如果时光轮回倒转,我想我绝不会做出促和童蓝和牧江㐾相识这个决定。
童蓝来那天还是十月末,天不算冻,小㐾在咖啡店的露天咖啡摊位上等她,她没带多少东西,提了个小包,裹了条米色的围巾,看上去温柔又干净,小㐾去帮她拎行李,她把包递过来,笑着说“没什么大件,都不重,这是给你和牧哥的,我听阿乔说了,你俩都爱看书。”
小㐾于是嘿嘿一乐,看不出什么情绪上的破绽“都是我催着看的,姐姐你要是硬要带礼物,非要说的话,你的围巾就不错嘛。”
闻言童蓝愣了一下,随即她只低头轻轻地笑笑:“你喜欢这个款,回去给你织一条。”
小㐾这孩子,从小就是隐藏情绪的一把好手,他比同龄人成熟太多了,有些时候连我都看不出他到底憋着什么坏。但我知道,他其实不愿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我带他去散心不成,物理意义上的通俗方式对这孩子不顶用。我正愁的唉声叹气呢,赶上童蓝要来借住,于是我大腿一拍,借口躲懒打发小㐾去接她回家。
见第一面的时候两个人就聊得挺投机的,童蓝16岁就被她妈从老家赶出去打工,为了供养母亲和弟弟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最开始她还是个眼底有光的女孩,想着攒些经验攒些钱,供好了家里,她还能回到大学去读表演系,只是后来她联系着我商量借住的时候,那些光已经完全熄灭了,她说闲余时间里她没少学习读书,只是她越来越见过现实了“说到底我还是过了那个年纪,不适合再做梦了。”童蓝拿着筷子戳着碗里面的鱼,一如既往的轻声细语“我的梦想也不太重要了,现在就想努力工作,让弟弟好。”
这话要让我听了,准感动的一塌糊涂,东扯西扯地安慰几下,然后表示支持,最后扯开话题,可是牧江㐾不会,他是敢拼敢闯的叛逆小孩,她偏要直接驳回童蓝的悲观意见:“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你想做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啊,梦想又不是拿来放弃的,大不了我教你。”
可能救赎的光照下来只需要一瞬间,就像悸动时心跳漏拍的频率一样的短暂而不易察觉。童蓝这些年大概听惯了放弃亦是开始这样的劝导和鸡汤,她险些要忘了自己是活生生的个体,不是谁生存下去的倚仗,只有牧江㐾告诉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大不了我教你。
电流击穿心脏的酥麻感过后,童蓝低头笑了笑,她乖乖地吃掉一块剃过刺的鱼肉说“好”。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童蓝晚归了,她辞掉了在奶茶店兼职的晚班工作,借了很多专业书,她一下班就回家,帮思源做饭,把简单的蔬菜打点的精致可口,她每天早起煮一锅香喷喷的米饭,变着花样搭各种配菜,工作午休的时候赶在牧江㐾下课前送到他教学楼下,小㐾的朋友们很上道的锤他两下:“你小子,女朋友这么贴心啊。”
牧江㐾一个白眼翻回去:“去一边去,这是我姐。” “蒙谁呢,你姐我又不是没见过。”
一直不插话的童蓝于是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她答:“我是表姐,最近刚搬来。”
一群青春漾溢的大小伙子们就乐哈哈地侃着姐姐好,一边簇着接过餐盒的牧江㐾向食堂的方向离开,直到他走出一段再回头,童蓝还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对上了就挥一挥手,等小㐾给她打过一个“回去吧”的手势,然后一直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
那时候距离寒假还有三四个月,天尚凉着,童蓝一边走一边拉下围巾,哈口气温一温冰凉的手。她低头时有几缕头发从耳后垂下来,初冬的天没来得及下雪,她走在灰蒙蒙的自然背景里,干净的像一幅纯色系的油画。
牧江㐾打开餐盒的时候有些怔愕,童蓝送饭送了半个多月了,每天不重样,一种蔬菜能经她的手烹调出千八百种味道,而今天的午餐不太一样,平常惯例两荤两素的三层饭盒底下又加了一层细心的用保温贴加封过,是昨天晚饭他随口夸过的排骨汤的香味,他想起来刚出教学楼后童蓝被跟上来的兄弟调侃打断的话:天凉了...
“天凉了,你昨天说爱喝汤,应该没有洒,小心烫。”他能猜到,童蓝应该是想说这些。他蓦地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下,似乎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温柔的,平和的,他的每一句小细节都被小心的记在心上。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他和童蓝不过是萍水相逢后借着一点残余的缘分互相取暖的旅人,这种缘分太飘摇,有可能稳住了就至交一辈子,更有可能是哪天说散就散了,他们都不是幼稚的小孩,感情发酵需要好多前提,可牧江㐾当下连“一心一意”这个最基本的都不具备。
他封闭在上一段恋爱里,他不愿忘记深爱过的那些曾经。
大致对于牧江㐾来说,和平分手比轰轰烈烈撕破脸更难释怀,矛盾的极致崩盘也好,背叛的大肆爆发也好,都比平平淡淡地说一句:不爱了,不合适了,分开吧,要容易忘记的多。他至今也记得分开的那天前任平静的表情和眼神,他想浑身发抖,可他知道对方说的“不合适了”并不是空穴来风的借口,于是他咬紧牙,拳头攥到指节发麻,最后他只说:“好。”
他走在灰色的深渊边,像往常一样生活,像从前一个人时一样继续寻找逐日的意义,他看不清黑白灰的界限,他摇摇欲坠着,直到童蓝出现,她出现时一样是灰白色,可就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打开一份带着汤的饭盒,里面五彩缤纷热腾腾的还香气四溢,他回想给他递饭盒的人,想起童蓝米色的围巾,白色的毛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似乎有在笑着跟他说:别怕,我们吃饱了再往前走。
牧江㐾开门进来的时候,童蓝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欧洲话剧史,我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梳理台后面煮一壶刚磨好的蓝山,彼时冬日的朝阳盛着熹微的晨光,被开门声惊动的童蓝抬起头,眼底的惊喜被微光揉碎成我只能读个一知半解的错愕,小㐾的大学离家近,他习惯在家吃完晚饭再回寝室上晚修,就算是周末也没有这样一大早就跑回来的先例。别说童蓝了,连我都有点惊讶,他没打招呼,径直坐到了沙发上,窗外透进来的光影斑驳他的面容,我看不清上面的神情,我想童蓝也是。
光啊,光真是个能让秘密更隐晦的好东西。
“姐”牧江㐾开口,“我想去游乐园。”
没名没姓的,我和童蓝都没应声,她合上了膝头的书,转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很多无声的担忧和不解。
许久之后,我捧起煮好的蓝山送到嘴边吹了吹,这才漫不经心的答:“快圣诞了,策划小组在忙,让童蓝陪你去吧。”
不消五分钟,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我自己,那本话剧发展史还没来得及收,孤零零地落在茶几上,我端着咖啡,才抿了第一口。
放的有些凉了,还忘了加奶和糖,好苦。
虽然天一天天地冷了,但游乐园的气候并不受什么影响。初雪没下,项目大多都开放。牧江㐾拉着童蓝一直走,他抓着童蓝的手腕,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放开过,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谁都没说一句话,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一路无言走到了过山车前的长椅边才沉默着坐下。
“她以前很爱玩这个。”牧江㐾把手缩进袖子里,整个人看上去缩得小了一圈,像个跟家人走散的小孩,连无助都是落寞的,“胆子小又爱贪玩,每次都硬拽上我,到最高点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抓得死紧。”
他又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我其实不爱玩这些的,我没那么喜欢刺激。”
童蓝抬了抬手臂,却在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该抱紧他,身边欢声笑语来往喧嚣而吵闹,可她身边的男孩好像隔绝在世外,像开在腊月的梅,只有凛冬的萧索漫无边际,与他为邻。
最后童蓝也没有和牧江阮发生肢体接触,甚至什么也没问,她说:“等我一会,就一会儿。”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个奶球冰激凌,十二月的天气湿冷湿冷的,不知是因为天气潮湿还是已经拿在手里有一会儿了的原因,最外层的奶液挂着薄而透明的冰晶,似乎是有点想要融化的样子。
本来一直恍惚的牧江㐾这下愣了:“姐姐你不吃吗...这个已经要...”
“再一会儿不吃就真的要化了。”童蓝没有正面回答,一屁股坐回长椅上,支起下巴仔细看着手里的奶球,像在端详艺术品,“小㐾,哪怕天这么冷,它会化的很慢,但一定会化的。”
“不过好在,它化得慢,你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决定是吃掉他还是扔了它。”她把手里的甜品递到牧江㐾面前,轻轻挑了挑眉,她的眉眼与神色总是温和,让人联想到下雨天,丝丝雨线滑过玻璃,雨落进窗台上的小水洼,滴滴答答地泛着涟漪。
牧江㐾看着啊、那只有些凝出奶液的冰激凌半晌,终于笑了:“我牙疼,姐姐替我吃了吧。”
那天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阳光照拂下的尘埃奔走碰撞,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缱绻着弥散到一起,可两人就这么坐着,放在长椅上离的很近的手也始终没将距离缩短为零。
初雪过后的天越来越冷了,童蓝的事业越做越好,待在家的时间变长了不少。屋外天寒地冻,早起时窗上就结冰花,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觉得冷,羽绒外套里只穿一件毛衣,还是低领的,偶尔起早时我总听见童蓝温温和和地催:“再穿一件,乖,外面冷。”
然而小㐾总是个倔的,嘻嘻哈哈就要开溜:“不穿不穿。姐姐别担心了,我火力旺着呢。”
童蓝倒也不急,只是递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过去,她说:“年轻好好保护身体,冻坏了身子老了会失禁的。”
牧江㐾:“......”
刚睡醒时的视线还有些生理性模糊,我扶着门眯眼看两个人的背影,浅色的光镀在两人身上,表情僵硬的小㐾抓着童蓝递的棉外衣出门,而童蓝就站在沙发边挥手,她的围裙没解,贤惠的像清早送丈夫出门的妻子,小㐾关门前两人总会视线对上,我看到牧江㐾会笑,帅气又阳光,不是掩饰情绪的刻意伪装。
已经过了圣诞节,那时候的室温刚好,圣诞挂的小彩带一直忘了摘,两个人微妙的默契和亲密从去了游乐园那天后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发酵,他们总在家里有说有笑,偶尔会一起出去晨跑,有空的时候,童蓝出门买个菜挑本书小㐾也要跟着。不过他们共处时间最多的地方还是书房。冬天的假期对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长,我有时进去送东西,看到的光景是两个人坐的懒人沙发挨在一起,童蓝把书捧在中间,聚精会神的听小㐾讲表演,直到我放下下午茶离开她都不会察觉,浅色的壁灯光打到脸上,光影掺着梦想融合交错,我在童蓝眼里看到n年前才存在的光芒。
那个时候现实尚算完满,似乎一切发展都在向好,我目睹两个人的轨迹渐趋安稳,所有的情景都刚刚好,太好了,好到我一度以为时光真的会放缓流淌,会从容平和,慷慨地不曾打扰谁的梦与生活。
可是怎么会呢?岁月啊岁月,它怎么会呢?
春节快来了,童蓝是不回家的,她妈用不着也不许她回去,她每月的工资有一大半都寄回了家,她一直没存下什么钱,年三十晚上她在家跟我一起处理年货,里面都1/2是她买的。她说总白吃白住,要谢谢我们仨。我也多余跟她客气,本来多个人也是件挺开心的事。
童蓝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思源和小㐾刚从外面祭了祖回来,童蓝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愣了一秒才转头知会我说:“我出去接。”
我面不改色的处理海鲜:“穿上外套,楼梯间暖气不太好。”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思源进厨房帮忙,汤都转了小火,童蓝也没回来。
我离开灶台去擦手,终于忍不住白了坐下起立又坐下的牧江㐾一眼:“练蹲起呢?我和大哥忙年夜饭,你还不赶紧找找去。”
除夕夜的大街寂寥的想空城,原本三三两两放烟花的也都回了家,童蓝蹲在24h无人自助便利店旁的小巷口的阴影里,泪痕还没擦干,视线里突然闯进一杯热奶咖,她没接,抬头去看来人的脸,牧江㐾却没看她,视线微微撇开一个角度,仔细地帮童蓝理顺了头发,然后用指腹轻轻把泪痕全部蹭干净。他抓住童蓝的手腕,力道轻柔地拉她起来,把特意带出来的自己的外套给她披好,才开口:“太冷了,在外面哭伤皮肤,你先捂这个暖暖,我带姐姐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哭吧。”
童蓝出来的时候棉服里只套了件半绒睡衣,早被寒风冻麻了身子。此时暖流挟着牧江㐾的气息一起铺天盖地的包围下来,她才觉得,麻木的心脏又开始跳了。泪水瞬间决堤,然而面前的男人并不手忙脚乱,几乎是同一瞬间,牧江㐾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童蓝。
埋进怀里的脸接触不到冷风,于是泪始终是温热的,不像从前了,从前没人会为了怕眼泪变凉而紧紧抱住她。
“妈妈说弟...弟弟离家出走了...”童蓝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抽抽搭搭地说话,“她说报警反正没用,少个拖油瓶更好,让我寄十万块回家,以后无关了...”
牧江㐾眉头紧了紧:十万...童蓝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就攒了八九万,她吸血的母亲倒是算得清楚,而且那是童蓝自己攒的学费,他知道,来借住之前,再苦再难,她都没从那张卡里动一分钱,可眼下似乎没有退路,牧江㐾不能也不会劝说童蓝拒绝她母亲的要求。
他收紧臂弯,抱着童蓝在风的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亲密的相拥把怀抱捂得发热,他突然想起了找到童蓝时她眼角含挂着的泪。
“姐姐不哭。”牧江㐾舒了口气,把怀抱松开一点,用指尖抚摸童蓝哭得发红的眼角“弟弟我陪你一点一点找,钱我会想办法,都会好的,你接着实现梦想。”
“不用,小㐾...”童蓝突然有些慌了神,她听到了,左心口处,她心跳如雷。
“姐姐和我在一起吧。”他认真道,“我们不要莫名其妙的亲密了,要名正言顺的。”
挺突然的,啊...就是挺突然的,我是觉得童蓝不错,也觉得小㐾该往前看,就是将近三个月的形影不离,就直接官宣了,还是挺突然的。
不过也还好,小㐾一直很通透,他想不想得开,全看他愿不愿意。
我是肯定支持的,平淡时光难得光顾一回,我帮童蓝寄了钱,也留意着找她弟弟,三月底的时候她接到个陌生电话,是小家伙用公共机打的,告诉童蓝他有吃有住,会攒钱来找姐姐。童蓝激动地不知道怎么谢我好,但这都是小事,难得的喜报一桩接一桩,我只希望日子这样一直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哪怕不咸不淡地没有波澜,只要故人皆在开开心心的就好。
童蓝后来又升了职,两个人几乎一有空就黏糊在一块,小㐾总有失眠的毛病,我有时晚睡,从书房的半磨砂单向玻璃里看到他轻手轻脚溜进童蓝房间,有时就这样安稳一夜,有时不出一会童蓝就从屋里出来,在厨房动静不大地煮碗清汤面或者鸡蛋羹。
倒没吵到谁,我一直觉得这样挺好,对谁都好:古早的破旧油画焕发新的生机,我们将败落破碎的过去采撷收集,拼出新的艺术品。它被装裱好,重新上墙的那一刻,滴答时间再度流转,似乎从此时起,未来皆是光明。
童蓝和牧江阮成双成对的出入,他们共同讨论表演史,有时也一起待在书房各忙各的任务,约会逛街样样不少。回来还记得给我和思源带礼物,他们周末常去游乐园,在那里参加小剧院的公演兴趣活动,演完出来就进当初的甜点屋,一人点一只香草冰激凌,童蓝站在小㐾右手边,给冰激凌加饼干碎,店里的音响放着老薛的《天外来物》,于是童蓝就笑了,她转头跟牧江㐾说:“哎,知道吗,你曾经对于我而言,就像这首歌一样。”
【春深了,天幕被夕阳烧成好看的橘红色,我站在这样的背景中喜欢你,于是我的喜欢也变成了暖色,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你像天外来物一样求之不得,你在世俗里的名字不重要了。”
“正好我隐藏的人格,是锲而不舍。”
谁知道谁对谁都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呢?总之感情在萌芽,在勃发,我只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就好,梦别碎,谁都不要醒。
后来我再想起那段他俩热恋腻歪的时光都一年多以后了,又到十月,这一年里童蓝进步迅速,已经凭实力洽谈过几家媒体网剧公司,学习资源也在拓宽,比她本人还高兴的是牧江㐾,吵吵着要庆祝,跟童蓝来家里一周年一起办。
我那时候久病初愈,乐得热闹,于是催着童蓝去学校给牧江㐾报假,让他回家住几宿,周末高兴完了再回去。童蓝笑着嫌我猴急,手上却麻利地拿上外套出门了。我到茶几前收拾她落下的东西,是条围巾,正在收针脚,跟童蓝那条一样的款式。
她去年刚来时说过:“你喜欢这个款,回去给你织一条。”
跟校务处报完假后天已经快擦边黑了,童蓝没打通牧江㐾的电话,寝室找了一周也没人,室友告诉童蓝,说牧江㐾收了条消息就出去了。
意识真正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时,童蓝已经跟着直觉找了好几个光线昏暗的隐蔽角落,终于在校外小吃街的胡同里找到了被一群同是大学模样的人围住的牧江㐾。
“我已经报警了。”童蓝反应极快,声音听不出丁点颤抖和波澜,“你们最好马上离开,我会追究到底。”
几个小青年睨了小㐾一眼,一言不发地撞开童蓝走了。她跑过去蹲下检查牧江㐾的外伤,少年没有说话,手肘搭在支起的一只膝上,他靠墙坐着,脸庞藏在光的死角,看不清表情,他任童蓝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像只提线木偶被拉扯了半天才缓缓回神。
“走,姐姐带你回家。”这是不知多久昏天黑地之后小㐾听到的第一句话,他抬头聚焦片刻才看清童蓝的脸,冰冻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开始注流,在阴暗的胡同里像暖光,将他一下子从深海拉回人间。
“姐...姐...”他怔愣着开口唤,像新生的懵懂婴孩,眼泪跟着一下子涌出,烫的脸颊好疼。
像历史的重演,角色的置换,相近的时间与相似的地点,童蓝蹲在旁边一把抱住了牧江㐾,她没见过她的男孩哭,她穿得不少,可童蓝仍然觉得左肩头冰冰凉凉,一直凉到心口。
“他们来找我...他们拿我撒过气了,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欺负小希了...”
“不会了,不会了,乖不怕,不会的。”童蓝收紧手臂,她紧紧抱着大哭的男孩,却觉得骨头疼的发颤,“不会欺负小希,也不会欺负你的...”
多少诗和童话都不能撰写美好,多少剧目和戏都不能演绎悲伤,童蓝其实一早都知道。小希,小希,牧江㐾心底愈不合的疤,她不是对症的药。当纱布被揭开的时候,那份以为早已遗忘的血淋淋的痛,他们俩谁都无法忍受。
你啊,你像天外来物一样求之不得,而我在世俗里的描写,被取笑得体无完肤。
相似的场景再次发生,第一次为了相逢,为了相拥,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只能为了别离。
牧江㐾在家窝了一个星期,他坐在房间窗边发呆,一天只吃的下一顿饭,消瘦得速度以肉眼可见。而自打报假那晚,童蓝七八点才扶着嘴角淤紫额头渗血,气场还一派死寂的牧江㐾回来后,我和思源就不约而同的什么都不问。
季末加年底,童蓝的工作量激增,可她还是每天都准备丰盛的便当,她不进房间,到了饭点我就端到屋里去。
小㐾倒不绝食。可他总是没吃几口就再也咽不下肚,有时捧着碗坐在我的旁边发愣,饭菜香味弥漫到一整间屋子,童蓝的手艺一直很好,我看着他,常常就看到一滴泪突然砸进碗里,只有一滴,牧江㐾自己也吓一跳,他抬头看我,眼里没有一丝光。
说不心疼是假的,我只能叹一口气,揉一揉他的头发,我说:“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别舍不得。”
别不舍得,他早晚会知道,人这一生太多相遇,有些曾拥有,不能舍不得。
十二月底的时候,童蓝签了一家总部在外地的娱乐公司,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她年后上班一下子要在家里闲一个多月,她每天挑挑衣服,拣拣日用品,跟她大包小包的过去做着看似决绝的断舍离,她研究新的菜谱,每天把我们吃的肚皮滚滚,她跟我谈笑,说阿乔,我很感谢遇见你们。
冬天开了暖气的房间空气总是干燥的,跨年这天我晚睡,童蓝突然从屋里出来给我倒了杯茶。
“天干物燥的,嘴唇都干了,早点忙完,别总熬夜。”她平静地放下壶,又往下面压了张纸,“这张泡茶的配方你肯定喜欢,闲着没事装一杯随口就能喝,送你的小水壶也不见你用。”
她最后笑了笑,像是抱怨一般地说:“多大人了,照顾好自己啊。”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我知道梦又要醒了,碎片满地,总割破脚心的生活,还要继续。
童蓝又倒了一杯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敲开了牧江㐾的门,我隐隐看到一丝光亮,很快又被门拦住,像对未来的暗示,寓意很好,我懂。
“瘦了。”童蓝直接把被子放到了牧江㐾手边,没等他来接。
闻言牧江㐾转了转头,笑得像两人刚见面时一样:“嗯...吃不太下东西。”
“我明年工作可就忙了。”童蓝笑着调侃道,“饭还是要好好吃。”
“...会的,我知道。”
夜色里隐匿的沉默偷跑出来一点,在两个人身边环绕,心照不宣的氛围在沉默中发酵,这场戏的主角本来就手持剧本,他们早就知道结局。
“还有多久?”童蓝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今天是跨年夜,夜空和大街都热闹,去年她和牧江阮也那样热闹。
还没等牧江阮开口,欢呼声和绽放的烟花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童蓝笑了笑,五颜六色的光映到她的脸上,又很快消散,戏始戏终,终究不过一场大梦,梦的酣畅淋漓,却又谢幕匆匆。
“小㐾。”她在烟花盛开的声音中轻声开口,“我们分手吧。”
砰砰砰砰的声响一直震颤着耳膜,冬夜的花茶没喝几口就早早地泛了凉,牧江㐾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是我不好,你不用当这个坏人的。”
“我还是很喜欢你啊。”童蓝深吸一口气,肩膀轻耸了一下,眼泪就轻松的咽了回去,“既然是你不好,那当然就是我甩了你。”
最后几簇烟花谢了幕,在重归于寂静和灰暗的世界中,童蓝恍然想起了许多从前。
从前她两手空空,在深渊底端遇见牧江㐾,生活从此发光发热,让她愿意找回敢闯敢拼有野心的青春,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和牧江阮在后台对剧本,吭哧吭哧地啃米糕,周围挂满游乐园小剧场的服装和道具,她嘀嘀咕咕地记台词,好像真的觉得自己身在片场,梦想就在手旁,她想起他们总一起去的餐厅、商场和街道,他们的回忆烙在每一处场景,她相信他们俩真的相爱过,她想起逛完街回家前他们去给思源挑礼物,她站在货架前挑挑拣拣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刚要转头询问意见就被牧江㐾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埋在童蓝肩窝,头顶细碎的软毛蹭的童蓝脸颊发痒,他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语气却像只吃醋蛰伏的狼。
“姐姐你好久都不看我一眼。”他偏头在童蓝脖子上亲了一下,“你给我挑礼物的时候有这么用心吗——”
童蓝难为情地想推开,却被搂得更紧,只能笑着求饶:“好啦,马上挑完,回去给你抱好不好?”
“好。”
好多事她都记得,好多事她都知道,她记得刚在一起是牧江㐾的孤独,他每晚都做梦,梦见过去和小希,惊醒了跑到童蓝房间,像只受伤无助的小兽,没有别的归处。童蓝总是平静地笑一笑,然后摸摸小㐾的头,告诉他:没关系,我知道,慢慢来。
他在童蓝房间里待好久才睡着,或者可怜巴巴地说一句:“饿。”童蓝就无奈地叹口气,出门不一会儿就端回来一碗面,有时他很没安全感地蜷着睡,睡得不安稳,嘴里喃喃着小希小希。
童蓝一直都知道,她庆幸于牧江㐾的坦诚和信任,她曾真的相信他们能跨过时间。
她还想起她去送便当时小㐾同学开的玩笑,想起他们初见时的阳光正好,她想起在一起那个晚上小㐾的拥抱,没有人曾对她那样好。
她最后想起的,是老薛的歌,唱尽了她的爱而不得,唱的是他们的悲剧收尾,唱得太遗憾了,遗憾来源于他们真的深爱过。
“我好想指责,你太随意了,宝物该有人捧着,你是不是我的。”
你是...不是我的。
童蓝轻轻对着沉默的夜呵出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们最终果然不在一起了,但小㐾你要记得,别太随意了,我的宝物啊,你该值得被捧着。
去年冬天牧江㐾带童蓝去小吃街,他点了一份章鱼烧,一只一只叉着喂她。当时路灯昏黄的光照在他们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童蓝甚至错觉他们是白手起家同甘共苦的夫妻,未来是笃定的,是甜的,那时牧江㐾偏过头给她擦嘴,他说:“姐姐,我的决定可能有点冲动了。”
“但我真的是感觉到心动了,我不想禁锢再过去,不想错过姐姐。”
他的眼睛是亮的,好像有泪光:“我会加油的。”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最后没拼得过时间而已,谁都没错,没什么的。
童蓝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掏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笑着跟我道别。走之前,她递给我一只口袋,里面是一条没来得及收针脚的围巾,这条织给小㐾的围巾最后没有收尾也没有送出去,就像故事的仓促结束,没有终局。
“我就不带走了,你收着,或者扔了吧。”童蓝把手机揣进大衣兜里,轻轻耸了下肩,云淡风轻地仿佛发生过的事都是她才演过的电影里别人的故事,她穿着刚来那天的大衣,里面是高领的加厚毛衣,看着好像跟去年没什么大的区别,但我知道,她知道,牧江㐾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童蓝挥了挥手,向我告别后走进了安检口,她的背影似乎比去年更瘦削了一点,只推了一只行李箱,一路上没回过一次头。
我们都知道过去永远在身后,那些舍不得的,那些痛过的笑过的,都无法带走。
所以就一直向前吧,好在他们都会变成更好的自己,执手也好擦肩也罢,至少我们不悔相遇。
我走出机场时接到了思源的电话,我一边接通一边抬头,阳光刺得眼睛有点痛。
“登机了吗?”
“嗯。我准备回家了。”
“有没有难过?”
“还好啦。”
“阳光挺好的,别遗憾。”
“哥,你知道的。”我学着童蓝的模样轻轻笑了笑“如果不是小㐾爱她,他不会同意分手,遗憾都是这么来的。”
电话那头的思源叹了口气,而我同时拉开了车门:“不过童蓝知不知道就不得而知了,尊重他们的选择吧,有心是不会错过的。”
我挂了电话,打开播放点了老薛的歌。
“任事物干渴,都褪去颜色,只有你是天蓝色。”
“我开始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