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九寒天,冰封千里。祁水冻上了三尺寒冰,光溜溜的和两侧南齐、南陈国土相接壤,白茫茫的不留一丝缝隙。
邺城之下,十万铁骑整肃完毕,人马皆银甲素裹,位于最前面的,是南陈的少年武侯蔺弋。他身穿银铠战甲,外披象牙白狐裘大氅,手持长枪,在微微嘶鸣的战马上静默而立。
面前的土地上,被马蹄和战靴践踏得深浅不一的雪地里,零落着曾经飘扬在风里的南齐军旗,仿佛一纸宣告死亡的诏书,突兀地降临在这本就不太平的国土之上。
四日之前,和城门相连的繁华街道上,酒肆茶馆,客栈饭店,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茂景象。大家讨论着今年谁家的腊梅开得更好些,谁家的游子归了故乡。也有几个小厮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皇家秘史说朝廷准备年后就向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劲敌南陈宣战,然而这些在民间看起来不太属实的传言,终究在茶余饭后、推杯换盏之间,被遗忘在风中。
没想到一语成谶。年未过,祸先至。南陈的军队根本没有给他们可乘之机,从祁水西边一路直逼都城邺城,恰好寒冬腊月,祁水结了厚厚的冰,仿佛是上天都在帮他们,连千军万马渡水这般费时的事情也一并替他们省去。待八百里加急的邸报上达南齐天听时,大势已去,即便是整装待发的军队在距城门百里处的原野殊死抵抗,也并没有逃过被全歼的命运。
南齐被灭了个措手不及。齐王自刎,百官和奴仆死的死,出逃的出逃,被俘的被俘,偌大的宫宇楼阁,此刻已然空空荡荡,任人践踏。
万籁俱寂中,陈王从一顶銮驾上缓缓走了下来,满意地看着被攻破的城池和整齐划一的军队,笑得得意而张狂。
蔺弋好像不太喜欢空气里飘荡着的血腥气味,微微皱了皱眉,从马上翻身而下跪在陈王面前神情冷漠地说:“禀王上,赤麟军已重新编整完毕,伤亡人数已报至兵部,不日将上达天听。”
“好,好,好!爱卿平身,此次一战真是辛苦了。南齐一灭,中原便局势已定,功成之时指日可待!卿首战大捷,寡人便封你为冠军武侯,今后为朕开疆拓土,保家卫国!”陈王摸着胡须,慷慨激昂地说道。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人表情没有丝毫的波澜,抱拳,颔首,谢恩。身后的千万将士齐齐下马,跪在地上高喊“开疆拓土,保家卫国”。
才喊完一遍,就听见城门前传来官兵的喧哗声,陈王皱着眉走过去,蔺弋愣了愣便起身快步追上。
“怎么回事?”陈王问道。
“回王上,小人负责清点俘虏,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出姓甚名谁。”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手指着此刻正跪在地上的一个人。
那人身着素衣白裳,寒冬天气里,显得格外单薄,黑发只少许被发带扎起,其余的披着。和周围一大群俘虏尤为不同的是,他身后背了一把琴,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跪得笔直,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紫,身子微微颤抖,却偏逢这连绵不绝的大雪。
陈王看着他,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对那个官兵说:“不过是个伶人,名字有那么重要吗?记着,这群人有共同的名字,那就是亡国奴!”说罢便拂袖而去,带着胜利者耀武扬威的神情。
蔺弋看着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北风呼啸着,吹起他两鬓的黑发,露出脸颊,竟是如玉的面孔,五官棱角分明却有着柔和而俊美的线条,出尘得恍若谪仙。而表情却是硬生生的冷,可与周围的寒气一较高下。
蔺弋看着那人一副冰冷傲骨的模样,不知该嘲讽还是该无视,或是该,同情。他十六岁上战场,正所谓初生之犊不惧虎,阵前迎敌无半分退缩。叱咤风云,战场上少年英侯令外辱闻风丧胆,恣意张扬,谈笑间冷锐不羁令他人不辨悲喜。此刻他看着那人,眼里却升起一瞬的悲戚,随后又是漠然。
凭陈王对眼里的沙子赶尽杀绝的作风,这一群出自齐王朝廷的俘虏,死亡竟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蔺弋不禁蹙眉往边上站了站,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子赫然跪在他面前,他实在觉得别扭。
大军班师回朝,陈王的銮驾走在最前方,紧跟其后的便是蔺弋所带领的护卫骑兵。之后便是那一群王宫中捉住的重要俘虏,被十几个官兵押解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缓慢前行。
二
陈王宫,殿内紫柱金梁,龙头宝座。
座上的人头戴冠冕,身着玄黑龙炮,睥睨着殿中央静跪着的一干俘虏,一言不发,表情是悠然的随意。百官纷纷低头站在两侧,也不敢猜测平日里喜怒无常的陈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阵沉默过后,陈王身边的内监尖着嗓子宣旨,底下的人被发配到内廷司或是各府邸为奴,不管是不是贪生怕死的都纷纷磕头领旨。
果然,蔺弋在心里叹了口气,陈王是要俘虏有生之年都背着亡国奴的名声,要他们看着他践踏他们的尊严,这对于出身皇室的人来说,倒不如死了干净。
等旨意宣到最后一道时,底下只跪着那个白衣男子,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是像跪在城楼底下那样不卑不亢,表情冷淡而决然。他的膝盖上有雪融化的痕迹,虽然在白衣上不太明显。
“呃,王上,”内监躬着腰有一些迟疑地看看陈王,压低声音说道,“这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啊……您看……”
陈王好似恍然般回过神来,扶着龙椅的手轻轻敲打着,用苍老却有些冷锐的声音问道:“下跪究竟何人?”
大殿上清清静静,这般语气的质问让站在一旁的蔺弋不禁替那人捏了一把汗,他再闭口不言,怕是难逃被折磨的命运了。陈王看上去慢条斯理,却从来对敌国的俘虏没有什么耐心。
然而令蔺弋没猜想到的是,那人微微晃了晃,抬起手臂抱拳说道:“草民顾珩。”
不是“罪臣”,而是“草民”,他没有低头,没有称臣,表情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简简单单四字,语气清清淡淡,眉峰间聚起来的也是道道寒气。
作为一个败国俘虏,他的举动着实是有些狂妄,虽然他没什么实质的举动,但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陈王的眼皮子底下却不对陈王俯首称臣,这已然是一种对至尊之人的挑衅。
陈王又问:“身份?”
“南齐乐师。”没有丝毫犹豫,依旧是清淡的,仿佛一碗水汇入汪洋的温润之声。
“哦?”方才明显是耐着性子的陈王突然间来了兴趣,语气有了明显的缓和,仿佛是才看到他背上的琴,便松松地往扶手上靠了靠说道,“既如此,今日寡人高兴,你便在这大殿之上弹奏一二,为寡人助兴,哈哈哈!”
顾珩微微皱了皱眉,一直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怨,随即又像妥协了一般黯淡下来,然后他利索地取下琴放在腿上,双手按弦,袅袅的清音悠悠然从他的手中传出,涤荡在空气中。周围静得出奇,所有人侧耳倾听从一张普普通通的桐木琴、七根蚕丝弦中发出的天籁之音,绕在这大殿的紫金柱上,和香炉里冒出的青烟纠纠缠缠,仿佛三日不绝。
曲是不知名的曲,调却是祁水对岸、南齐之风的调。蔺弋听得出神,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半晌,许是跪得实在是太久了,有些体力不支,再加上殿中寒冷,顾珩终于身子一晃,以乱音扫弦结尾,垂着头皱眉,手指僵硬地搭在琴上。听得座上的陈王猛然睁开眼睛冷脸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以后在我南陈的土地上,莫要再弹亡国之调,明白吗?”
顾珩面色发白,仿佛一推就倒,却是吭也不吭一声,死死地咬着嘴唇。
陈王的脸色更加冷了,看着顾珩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就算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亡国奴他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这样的俘虏着实让人生气,换做别人,早就拉出去斩首,可他却偏偏奏得一手好琴,正中陈王爱乐的下怀。
蔺弋看了他一眼,突然抄着手轻笑了声,仿佛是嘲讽又仿佛不是,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突兀,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陈王转头看了一下这个大殿之上唯一同他一样着玄黑官袍的少年王侯,身子从龙椅上往前挪了挪,手撑着膝盖,挑眉问道:“蔺爱卿因何发笑?”
蔺弋躬身作揖,道:“禀王上,臣笑他,不自量力,不懂审时度势。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做无谓的挣扎。”说罢睨了顾珩一眼,眼角眉梢透着英俊的邪魅。
陈王想了想,摸着胡须,这一连串的贬低却是把陈王夸上了天,言语间透着的,都是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必与一俘虏一般见识。陈王笑笑,挥了挥手说:“呵呵,罢了。带下去吧,在乐府做个琴师,改日再弹给寡人听。”
左右来了侍卫将顾珩架起,果然是跪得太久了,双腿已然麻木,根本无法站立,脸上的表情因疼痛有些扭曲,脸色惨白,看上去竟有些凄惨的惊艳。侍卫自然不会顾及他的感受,一路拖将着把他带了出去,双脚上象征着他罪臣身份的铁质镣铐拖拉在地上峥然作响,沉重而冰冷。
蔺弋说了那番话,其实并不是想要讨好陈王,他本来就只是单纯地嘲讽顾珩的自不量力。其实国已经亡了,在这个换国籍比换衣服还要迅速的乱世,成王才能主沉浮,他若不愿俯首,大可冲上去大骂陈王一番或者找个没人的角落自我了断,何必用这种疏离的淡漠平白受这样的屈辱,和自己过不去,更和别人过不去。他不过是个琴师,再抵抗也改变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