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是我离开前的坐姿,只是由和她母亲并排坐,变成了面对杜哥,侧对她母亲。齐肩的长发垂在耳边,把她的表情遮得严严实实。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11个故事
一
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目前在精神病院工作。
精神病院是以前的叫法。因为历史遗留问题,“精神病院”几个字的象征意义太鲜明,受到病人和家属的一致排斥。大部分医院都已经改名,现在一般是:XX第三人民医院,XX精神卫生中心等。
出于各方面考虑,医院的建址都比较偏僻,且门诊及各科室设有保安巡查。相比较综合医院,我们没有手术室,没有内外妇儿等科室,甚至一般情况下,我们的急救车默认不出急诊。
那天下暴雨,我和杜哥值班。快六点的时候,杜哥翻箱倒柜地找外卖单,挨个打电话询问哪家外卖能送。问到第三家,门诊来电话通知我们科收病人。
下楼前,我扒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可视范围不超过两米。
医院大楼离外面的主街道马路有差不多三公里的距离,只有一路公交车,那天还停运了。我以为在这种恶劣的状况下来就诊的,不是其他医院120急诊送过来的无法沟通的三无人员,就一定是警察送过来的有精神症状的棘手病人,比如一些吸毒人员。
当我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衣着齐整,面容相似的女人,多少有些意外。年长的女人穿戴较为精致,裤脚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渍。虽然化了淡妆,但神情疲惫。年轻的女孩齐肩长发,简单的白T恤加牛仔裤,微微侧身站在年长的女人身后,看不清神情。
我把两人请进接诊室,关门的时候才发现年轻女孩的白T恤被淋湿了,衣服黏在皮肤上。她很安静,两手交握放在腿上,垂着眼睑。
看了年长女人递过来的住院卡,确定就诊的是年轻女孩,名字叫阿曼。年长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姓林。
我尝试简单的沟通:姓名,年龄,工作,学历。阿曼意料之中的沉默。反而是她的母亲,大概是个急性子,想代替她回答,被我拒绝后,一直用手轻推阿曼的身子。
女人不断地用眼神示意阿曼无果后,女人带有歉意地对我笑着说:“这孩子,在家也跟个木偶一样,谁问都不理的。”
阿曼听到这句话有些不安,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原本垂放在腿上的手松松合合,又低下头。
我刚想继续引导下去,杜哥和门诊医生交接完回来,告诉我外面有情况需要处理。我便出了接诊室。
二
等再次回来,聊天已经接近尾声。进门时听到阿曼的母亲感叹道:“医生,我真的对她死心了。”
我下意识去看阿曼的反应,她依旧是我离开前的坐姿,只是由和她母亲并排坐,变成了面对杜哥,侧对她母亲。齐肩的长发垂在耳边,把她的表情遮得严严实实。
是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阿曼的母亲正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屏保说:“医生,我真的不明白,都是一个肚皮出来的,你看看她弟弟,才五岁,活泼开朗又懂礼貌,是一家人的开心果,哪像她,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响屁来。”
杜哥微微皱眉没有接茬,他看向阿曼,神情温和地说:“在我心里,能考上XX音乐学院的都是很棒很聪明的,我们阿曼现在只是生病了,不要怕,医生会帮你的。”
阿曼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安抚,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抬起手又不自在地放下去,最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以示回应。
杜哥在心理科工作了十几年,这样的安抚做了不下上千次。早年间,杜哥更固执,脾气也算不上好,曾为了病人和病人家属起争执被投诉过不少次。
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位六十几岁的老太太骨折需要转院治疗,需要家属陪护并且办理相关手续。联系家属时发现,家属换了电话换了住址。
好不容易通过村委和当地派出所联系到人,家属一脸不耐烦地跑到医院,要求签署放弃治疗协议书,并警告医生不许再骚扰他。杜哥没忍住,当家属面爆了几句粗口。家属投诉到院里,杜哥被全院通报批评,取消了那年的所有评优评先资格。
从那以后,杜哥脾气好了很多,气得再狠也能压住,最多也就像对阿曼母亲一样,用无视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阿曼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尴尬地低头看手机。
我跟阿曼说要带她去病房安置。阿曼垂着眼睑不回应,她母亲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最后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我讲了一些住院环境和注意事项,问阿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曼摇摇头,顺从地站起来。我以为她准备跟我去病房,她只是站起来,跟我平视,“这里是精神病院。”
明明是肯定的语气,声音却有些抖。
我见过太多相似的眼神,绝望又不甘。像是早就接受了最后的宣判,又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三
安置好阿曼后,杜哥从宿舍拿来两桶泡面,我们俩守着饮水机聊了起来。
杜哥说他们谈话不过一个小时,阿曼母亲一半的时间在说阿曼的不足,另一半的时间在夸她小儿子。
据阿曼母亲提供病史,阿曼参加工作,做一名音乐老师,不到半年被辞退,学校老师说阿曼情绪经常不稳定,会毫无征兆地冲学生大喊大叫,不练琴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失业后,阿曼越来越抗拒与人交流,也不再外出找工作,整天只待在自己房间里看着墙壁发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半年。
阿曼这次入院的直接原因,是和弟弟因为一个玩偶起争执,她把5岁的弟弟推倒在地,弟弟磕到了脑袋,被父亲带去人民医院缝针,母亲觉得阿曼彻底疯了,当即冒雨将她送到我们这里。
我们见过很多病人,入院的大部分原因是受精神症状的影响冲动伤人,还有部分是因为干扰到家人和邻里的正常生活和社会秩序。
阿曼算是特殊的一个,她没有幻觉妄想,也没有引出其他思维内容障碍、接触被动,对答基本切题。除了回避社交、情感反应平淡外,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不具备必须入院治疗的条件。
如果家属愿意的话,可以定期在门诊看诊,取药回家治疗。但杜哥还是将她收治入院,暂时脱离了那个环境,治疗可能更有意义。
科室分有陪护和无陪护两个病区,一般那种精神症状较为复杂的,有冲动行为需要约束的,会安排在无陪护病区,方便管理。待病情稳定后再转入陪护病房。其家属也会在医院附近住下,以便有事情能第一时间赶到。
像阿曼这种初次入院,意识清楚的,我们会建议直接住在有两张床位的陪护病房。一是因为初次入院,陌生的环境有熟悉的家人陪护会好很多,二是因为无陪护的病区病人多,相关设施比不上陪护病房。但是阿曼的母亲办理入院手续后就匆匆离开了,她说她还要去人民医院看缝针的小儿子。
四
不同于其他病人的躁动和喧闹,阿曼入院后一直表现得安静和拘谨,就算有其他病人主动和她聊天,她也是尽量避开。
她每天把自己的床位收拾得特别干净,不在活动室的时间,就一直睡在床上,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因为并未引出精神症状,我们用药都特别小心,以借助一些辅助仪器做心理疏导为主。大概见我的次数比较多,阿曼渐渐跟我熟稔起来。
从一开始的多问少答,到见面能主动跟我打招呼。这一过程,用了整整四天时间。
在这四天时间里,我发现她是真的很喜欢钢琴。每次在活动时间找她,她都在活动室,那里有一台很旧的钢琴。我鼓励她弹一首,她却总是摇头拒绝。
后来音乐治疗师跟我说,阿曼每次坐在那里,就只是对着钢琴发呆,从来不弹。唯一一次,音乐治疗师弹了一首童谣,被恰好过来的阿曼听到,她示范地指出了其中两个错音。
到第五天,阿曼终于愿意在活动室的钢琴旁边主动跟我讲她的事。
阿曼是初中开始系统性地学习钢琴的,父母忙于生意很少陪她,但是对于花钱方面毫不吝啬。学校是本地有名的贵族学校,封闭式管理,小班授课。
她学习成绩拔尖,很多老师都夸她有天分,以后走专业最好能出国深造。
2011年,阿曼考取了国内某知名音乐学院,同年母亲怀孕,双喜临门。
2012年,弟弟出生,她发现长期出差的父母开始回家,家里出现烦人的吵闹声。
2015年,大学毕业,阿曼没能得到国外深造的机会,大受打击后找工作也频频碰壁。大概是爱之深责之切,在她未找到工作的那半年,在家唯一的交流就是被拿来和弟弟比较,然后被批评得一无是处。
总算找到工作之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应付不来学生的吵闹和淘气,学生刁难她,家属投诉她,学校领导批评她。除了会弹琴,她就像母亲形容的那般,比不上她五岁的弟弟,是个废物。
阿曼说她之前瞒着母亲找过心理咨询师,可是只要一回到那个家中,她的心境就会跌入谷底。最绝望的时候她有想过割腕。
而这一切的根源,阿曼觉得就是她弟弟的出生,小家伙很可爱,三岁的时候就会追着她喊姐姐,只是他的每一点乖巧都会被家人作为攻击她的武器。渐渐的,她变得无法忍受。常常躲在房间或者学校里,对家人避而不见。
弟弟出生以前,母亲总说一切都是她的,会送她出国。可是弟弟出生之后,母亲就再没说过这种话。
“没考上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愿意拿钱,哪个学校不能上?而且我同学都是这样的。”阿曼说这句话的神情,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五
那天在钢琴房,是阿曼的过渡期。
她跟我敞开心扉后,有明显的转变,从主动跟医生交流到主动和其他病人交流,也能在我们的示意下和别的病人一起做康复训练。
并不是所有的治疗都能在短短几天内取得成效,阿曼能重新接受周围的一切,还是归功于她自己,她没有明显的精神症状,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
另一点,不知算不算得上庆幸,阿曼母亲说好的第二天来看她却没有来,极大程度上减少了家庭因素的干扰。
之后的几天,阿曼的母亲一直没出现。
差不多一周左右,收费处催费,我们给她打电话。因为阿曼的情况慢慢平稳,也需要开始接触家属。
阿曼母亲来的时候,阿曼和同病室的病人聊天,不知道那个病人跟她说了什么,逗得她眉眼弯弯。
看到阿曼的样子,阿曼的母亲有些意外,随之而来的是看得见的欣喜,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地向我们道谢。
只是阿曼在大病区看不到外面,也看不到她母亲高兴的样子。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阿曼母亲是来给阿曼办理出院的。她说他们公司的业务要向广州扩张,想把阿曼接到广州去治疗,她和阿曼父亲两头奔波太累了。
六
阿曼对于出院这件事显得有些茫然。她母亲脸上的笑意犹在,看着阿曼眼底似有泪花,仿佛重获新生的不是阿曼,而是她。
阿曼母亲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阿曼:“曼曼,你还练钢琴吗?我叫你爸爸去找找人!”
阿曼摇头,临走之前,郑重地向我们深深鞠躬。她母亲甚至拿出几百块钱想要塞给我们,被杜哥瞪了一眼才讪讪收回去。
我看着她们,心里说不上是无力还是难受。在我们四个人相处一室之前,我在楼下偶遇阿曼母亲打电话:“小宝磕到头了,我跟他爸带他去三亚玩了一周,这不刚回来!”同样高兴的神情。
我给阿曼整理病例,在她住院期间,除了送她来和接她走的母亲,没有其他任何人来见她,甚至没有接过任何人询问她的电话。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钢琴房,阿曼还跟我说,她入院那天是弟弟生日,一家人围着弟弟拆礼物。一直到现在,他们谁也没有想起来,弟弟生日的前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不知道阿曼的母亲说出那句:“医生,我真的对她死心了。”是否只是一时气话,可我只能祈祷,祈祷她能让阿曼从自己狭窄的世界中走出来,因为她可能是阿曼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支柱。
那是我们医生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的部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老段,心理治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