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先让人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带着恐惧回顾他们笑过的一切

——约瑟夫·海勒

第一次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心情很低落，而且身体状况也很差，天天头昏脑涨。我想找本小说看看，调整一下心情。当时我并不理解“黑色幽默”的“黑色”是什么意思，自顾自地认为那是本能舒缓心情的“幽默”小说。但当我才看到第六章结尾，约塞连得知飞行次数又增加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再看下去了，这短短的六章给了我一些笑料，但更多的是强烈的绝望气氛，当时的我看了怕是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四个半月过后，我终于把这本书看完了，我整理了一下现在的心情，还算比较平静，不想自杀，也不想杀人，我想我可以开始写它的读书笔记了。

小说没什么主线可言，整个叙述顺序是混乱的，作者好像在和我们闲聊，讲到哪个人物一时兴起就突然扯出一段故事来。结构上的混乱让读者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整本书的荒谬走向，而饿鬼乔的经历则帮助我们尽早把握住了这一荒谬故事中的核心冲突，即不断增加的飞行任务与士兵们的求生欲望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需注意的是，飞行任务的增长，与在一次次飞行任务中失去战友而逐步扩大的求生欲望，是两个互相独立又相互影响的侧面，而两者的冲突随着两者共同增长，应当是呈指数级别激化的。这就导致了，若以正常的时间顺序来叙述这个故事，则小说的核心冲突将大量集中于小说末期，而前文相比之下则趋于平淡，且处理不当还会使矛盾激化的过程显得突兀。故此，通过错乱叙述顺序来平衡小说各部分的冲突程度，是很有价值的独特设计。

除此之外，错乱的顺序便于作者通过前文不断地涉及来强化读者对关键事件的印象，例如米洛轰炸己方基地的事，作者于二十四章正式描述前曾三度提及，而斯诺登的死作为全书倒数第二章的高潮，在前文已经有了五次逐层深入的铺垫：当读者对米洛“轰炸己方基地”以及约塞连“裸体列队”这些荒谬事实的缘由产生好奇，再行叙述便事半功倍了——这种方式类似一般小说的设置悬念，或“预言式叙述”的技巧，但不同于其他小说对技巧的运用，本书的悬念设置，是以结构上的创新来实现的（打个比方，其他作者像是在木头上雕刻了一朵花，而海勒像是把整块木头拆开组装成了一朵花）。

小说的气氛渲染在作者的妙笔下生动可感——博洛尼亚大轰炸是小说中重点描绘的战役，小说渲染的强烈绝望气氛也在此达到高潮，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在这场战役中看到什么伤亡描写，也并不知道这场战役对书中人物特别危险的缘由，但“博洛尼亚很危险”这个印象却无可置疑地刻在了读者的脑中：约塞连一手策划的腹泻大流行强调了士兵们的抵触，而医务室的关闭却昭示着上级军官的漠然；我们的主角对科恩中校动手的那一晚醉醺醺的胡闹，凸显出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最后的狂欢”；连绵的阴雨将等待死亡降临的压力无数倍地扩大，以致于饿鬼乔为哈弗迈耶的随手一枪大发雷霆；绝望的士兵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徒劳的祈祷，而约塞连则用移动轰炸线与无故返航的方式维护自己生存的最后权利……

前文已述，本书的关键冲突是飞行任务与求生欲望的矛盾，而其实质，则是战争中不可违逆的制度与其自身合理性本身的矛盾，在书中，“合理性”的主要代表是士兵的求生，这可谓是所有人类最本能的需要——能生存下去，才能谈其他。然而，荒谬而愚蠢的制度，则一次又一次地践踏这种需要。

制度的象征就是本书标题，“第二十二条军规”。

第二十二条军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疯了”与“提出申请”的悖论，实际上，作者将一切荒谬或不荒谬的规定，都归于第二十二条军规：

第二十二条军规要求审查官在每一封检查过的信上署名。——第一章

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是真正疯了。——第五章

第二十二条军规，要求你永远服从指挥官的命令。——第六章

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利做任何我们不能阻止他们做的事情。——第三十九章

他们不需要给我们看第二十二条军规，法律说他们不需要。——第三十九章

第二十二条军规并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但这没用。问题在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这才是最糟糕的，因为不存在对象或条文可以嘲笑或者批驳，可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第三十九章

实际上“第二十二条军规”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条款，它只不过是一个在任何荒谬无理的场景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使用的的借口。

既然军规不存在，那么我们很容易意识到，造成制度荒谬的根本是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上级军官们。

要求执行多过其他大队飞行任务的，是约塞连所在大队的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他一门心思想着升官，认为自己大队执行更多任务，或者给每个死亡的士兵家属写慰问信，或者轰炸的时候炸弹排布得好看一点，都能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所以他罔顾士兵和平民的生命，要求他们执行命令。最后他甚至可以为了自己的官运亨通，准备对约塞连拒飞这一触犯了自己规则根本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只需要对方与他做一个肮脏的交易。

热衷于阅兵的沙伊斯科普夫，也是此类人物，对他来说阅兵大于一切，作者让他一本正经地考虑在士兵身上钉上旋轴这种愚蠢的想法，在令人开怀大笑的同时，鲜明地展现了其人的荒谬——他或许没有亲自将士兵们送上死地，但那只是因为他的目的不需要这样而已，本质上他仍是一个漠视士兵，只把他们当做工具的上级。

如果说卡思卡特与沙伊斯科普夫是受自己目的的驱使，那么更多的人甚至连目的都没有，纯凭好恶下决断，当这样的人成为上级，他们的属下连约塞连那种万分之一的交涉机会都得不到，只会在荒谬的独断下受到残忍的审判：德里德尔将军，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喜怒无常的上级，而他在整部小说的出场人物中，军衔是数一数二的，可以说是制度荒谬这一事实的代言人。

与这些上级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性格懦弱孤僻的梅杰少校，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亲近下属的，稍微“合理”一些的上司，但属下们却将对其他上级的愤怒，转嫁到了这个看起来好欺负一点的上司身上：梅杰少校伪装参与篮球赛被痛打，直接导致了他拒绝见人的结果。对梅杰少校的报复性伤害，是在疯狂的战争下士兵们心理畸变的结果，本质与约塞连借醉殴打科恩中校，或是饿鬼乔与猫打架并没有不同，这种畸变还表现为各种不同形式：

第一种是极度惜命甚至趋向自私，无需参加战斗的士兵如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自然对前线战士的生死大事漠不关心，但多布斯与约塞连关于刺杀卡思卡特的对话告诉我们，即使是同样亲身经历过死亡威胁的战友，仍然把自身利益放在群体利益之上。

约塞连移动轰炸线以将陆军战友暴露在危险中，同样是自私的举动，放到主流舆论面前将被谴责得狗血淋头。在战争中，每个人都自身难保，所以在卡思卡特要求部下去轰炸一个无辜的意大利村庄时，邓巴无法理直气壮地和科恩中校辩论——为了活下去，他不想回到死亡笼罩的博洛尼亚，所以他只有遵守命令，牺牲那些无辜的意大利平民。

第二种是精神错乱，相比于每次都无法触及飞行任务目标的约塞连，饿鬼乔在每一次积极完成任务指示之后又被新增加的任务打击，显然更容易崩溃，事实上整部小说里，饿鬼乔都显得精神异常，和猫打架成了他的标志，因为他需要发泄自己积压的怨气。

弗卢姆其实在书中出现次数不多，但他显得十分可怜，由于怀特玩笑式的威胁，他恐惧地逃去向梅杰少校报告，却又受了第二重威胁，从此形如野人地生活在林子里，而其根源，不过还是每个人都有的，“不想死”的愿望而已。

在众多畸变的战友之中，克莱文杰这个形象显得独特：他代表的是合理性——除了求生之外的，人类本应该获得的，其他各种合理性。然而他不幸是这支疯狂队伍中的一员，从而使他追求的合理在一大群疯子中间流于不识时务。他与约塞连频频争吵，因为约塞连只立足现实，而克莱文杰的追求与荒谬的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用约塞连的话说，克莱文杰属于那种很有才智却全无头脑的人。最后，他消失了。

大家原本都觉得克莱文杰死了，但奥尔的故事给了众人以希望：大家发现这个整个中队最标志性的疯子居然是个假痴不癫的天才，他屈从于不合理的制度之下，用疯狂掩盖自己的意图，却没有一瞬间忘记自己逃生的愿望。奥尔与克莱文杰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却得到了同样的失踪的结局，失踪本身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模糊界限，这一精彩设计模糊了作者本人的意图，我们永远不知道在他心目中，克莱文杰应该得到怎样的结局，但两种说法都有自己的价值——死，则如屈原一般以死明志，生，则给人以坚持正道的希望。

另一个以追求合理为存在意义的人是随军牧师，他属于不需要为生命安全担心的那一部分人，但他仍然被不合理的制度迫害着。在结尾处，他获得了勇气，要与这些不合理斗争到底，作者没有写出他的结局，这和克莱文杰的失踪一样，算是作者对这种坚持合理的人物最后的善意。

说到这里，各位可能已经发现了，这本小说中塑造最完整的两个人物，约塞连和米洛还没有正式分析。

约塞连与米洛代表的依然是小说思想内核的正反两方：约塞连代表着最根本的合理性，即生存；米洛则代表着最根本的不合理，即妨碍他人的生存。

有一点可能会让大家大跌眼镜：在小说中死去的战士的死因，与米洛有直接联系的甚至比与卡思卡特有直接联系的还要多——约塞连房间里的死人马德，死于米洛与德军做的交易中；大大影响约塞连对生命观感的斯诺登，由于米洛偷走了吗啡在万分痛苦中死去；直接导致内特利与多布斯战死的最后一次飞行次数增加，是米洛特意向卡思卡特建议的结果；更不要说那场荒谬万分的，对己方营地的轰炸——而米洛为那场轰炸付出的代价，甚至只有区区一把折叠椅！

米洛的手是干净的，他从来不亲手杀人，但他杀死的人最多！这是由作者决定的，海勒完全可以多塑造几个因卡思卡特的愚蠢决定而送命的战士，但他没有，反而将大部分出现在小说中的死亡扣在了米洛的头上，由此可以证实，作者塑造这个投机垄断商人，是为了表达他对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商人的痛恨，以及对为其提供了上升空间的荒谬制度的血淋淋的控诉！

最后，我们再说说主角约塞连？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约塞连是自私的，约塞连不想死，约塞连偶尔也追求合理，约塞连曾经也屈从于制度：他只不过是无数在那场战争中战斗而幸存的战士之一。

人们呼喊英雄，而《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没有英雄，没有人替我们制裁卡思卡特与米洛之流——牧师也许将会是，但我们不知道他的结局。然而约塞连将活得比英雄更加长久，这是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们所不期待见到的——我们忘记了我们和约塞连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之奈何？

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