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楼吃晚饭时,老平图正对着我爸妈说话。他打结的舌头让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我拉开椅子做好,在等姑妈给我打饭的空档里,老平图咳嗽了一声,我能听到浑浊的浓痰在他的喉咙里翻滚,让我直泛恶心。
接着他点上烟,开始顺着不知道从哪里断开的话头继续说:“听他儿子说是···心脏病,什么···心肌梗塞之类的,在···送去医院的时候就死了。”
我看向老平图,他满是皱纹的黑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说话声里隐隐透出了些低落,我知道他也有心脏病,上衣的右侧口袋里常年放着速效救心丸。
“人老了都这样,身体不行了能有什么办法?”姑妈把一碗年糕放到我面前,转身的时候说。
“多好的一个人啊,突然就没了。”我妈就坐在老平图的旁边,打着毛线神情悲悯。她总能对一切发生在村子里的事情产生某种不知从何处来的同情心,即使讲到哪家都姑娘出嫁,她也会面色忧伤的担心起她在丈夫家的生活。
“行了,孩子还在吃饭呢,讲这些干嘛。”我爸最不耐烦这种围坐在一起的拉家常,因为无论是老人还是妇女叽叽喳喳地讨论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们把自己的同情,愤怒,羡慕和快乐当成了一种消遣,在每件谈到的事情上加入不做思考的评论。这让他感到腻烦,却找不到改变他们的方法。
我有时候看着父亲不耐烦的表情,能明显感觉到他正因为自己无力改变他们从不停歇的唠叨而忍耐下来的怒气。
我讨厌这个老平图,这个喉咙里全是浓痰还结巴的老东西。他身上还总有股味道,很像后院里的那堆腐木,令人作呕。我只想赶紧吃完出门,踩脚踏车去找铁匠儿子玩。
老平图还是要说,我爸愠怒的表情丝毫不起作用。
“他是···个好家伙,每天按时去村里的廊桥上···乘凉聊天。我常去,只有他一个会给旁边的人分烟。”老平图嘬了口烟,出气的时候又搅起一阵白烟冲破浓痰的呼噜声。我差点忍不住逃走,因为我实在太讨厌这个声音了。
老平图看我一脸痛苦的捂着耳朵,笑了。他说:“那老头跟···这小伙子混的熟,我看他天天往那老头店里跑。你···瞧他难过的样子,是吧。”
说完他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挥了下手,仿佛正在舞台上介绍什么人物出场似的。我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块年糕,却不想着出门玩了,径直走上了楼。
天空已经开始变灰了,夜晚的雾气从地狱张开的大口里涌出,给砖瓦分明的村子套上了暮色。我趴在房间的窗户前,看着结成块状的灰尘伸着细小的绒毛,在晚风里颤动。我知道老平图说的人,是开着一家小卖部的老奇里。
那天下午,我坐在他摆在门口的老虎机前面赌硬币。我找他赊钱,和他说只是玩,赢多少都还他。我们俩熟是因为他在店里摆着台电视,整天整天的放相声戏曲。而我不找人玩的时候就爱听这些。
老奇里总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从前我想弄明白,以为那是他联系外星人时的密。在他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念叨的时候,我就凑近被他洗的雪白的胡子听他讲话。话里最常出现的词就是盛琴,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取了中文名的外星人。可当我告诉了母亲后,她对我说这是他死了好多年的老婆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就没了兴趣,只有我有求于他时,才会认真听他说会儿话。
可这次不一样,他突然呃呃地叫起来,接着大口的呼吸,嘴巴一闭一张活像只离了缸的金鱼,手脚还扑腾着翻找着什么东西。我吓坏了,来不及收完老虎机里跳出来的几个硬币。我跑出去大喊着救命,像发了疯的野孩。
我认识每个经过小店门口的人,他们都是住的或远或近的村民。可当我抓住他们的袖管或衬衣,慌张的向他们求救时,他们的反应却陌生让我有些害怕。
我最后找到了老奇里的儿子家里,这才有了老奇里死在去往医院路上的说法。我有些后悔,摸了摸还放在口袋里的硬币。
要是我那个下午没去他那里就好了。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