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和白居易,是唐中期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也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挚友。以长安为起点,近三十年里他们同起同落,聚少离多,却时时不忘相互酬唱,成为文学和政治上的知己,更是生死不渝的灵魂伴侣。在波云诡谲的政治名利场上,他们的感情历久弥坚,响彻今古。
“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唐才子传》
贞元十七年(801年),白居易与元稹在长安相遇。白居易大元稹7岁,刚刚进士及第,是当时年纪最小的儒生,少年得意的天才诗人,而元稹中的是当时受人鄙夷的明经科。名声的差距并没有成为两人友谊的阻碍,或许是因为两人同样出身微寒亲友零落,相似的少年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白居易的母亲患有心疾,二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后来他旅居长安,贫穷感如影随形。元稹七岁丧父,在凤翔边境度过清贫的少年时光。在繁华庄严的长安城里,两个境遇相似的诗人相识了。
进士及第,并不代表有官做。中明经科,也几乎是在读书人鄙视链底层。于是随后几年,二人参加了更多的考试。贞元十九年(803年),两人同登书判拔萃科,同任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年),二人一同搬进华阳观,结伴温书,同年制科及第。勤奋与才智让两个清贫的学子撞开了仕途的大门。他们以为等待着自己的必然是光明的未来。
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赠元稹》 白居易
他们的确度过了一段金色的时光。两人才华横溢,又有幸一起共事,在交往中情谊逐渐深厚。任校书郎期间,二人赏花听书,长安纵马,楚馆留情,醉后赋诗。白居易性子沉稳,元稹年少气盛,特别能折腾,流连风月场所,四处讨女人欢心。在政坛上,两人一样的言辞锋利,爱发表意见,他们忧虑宦官当权,藩镇割据,常常直言不讳,浑然不觉朝堂上下那片巨大的黑影。
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还在皇上身边做左拾遗,元稹任监察御史。两人约好,将来儿女成家,他们就退休,去过渔樵江渚,岁晚青山的生活。次年,元稹出使东川,一路弹劾众多权臣要员,触怒权贵,自此一贬再贬,先调去东都洛阳,再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元和十年(815年),他被短暂地调回京城,却没等到重新启用的消息,而是迅速被换贬通州(巴蜀一带)。通州湿热,没过多久元稹就患了疟疾。短短七年间,他从一个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变成前路昏暗渺茫的中年人,像暗夜的枯灯,奄奄欲灭。
元稹初谪江陵的春夜里,白居易突然梦见他。梦醒,恰逢元稹信至,随信寄来《桐花诗》。“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我在去往江陵的路上,宿在商州东曾峰馆。我看见暗夜中细弱的桐花,想念你想得愈发消瘦。白居易怅然感怀,写诗感念元稹的情谊:“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元稹一路远行一路赋诗,从京城到江陵,作了十首讽喻诗,白居易一首不落或答或和。
元稹在江陵过得很艰难,也不忘恭贺白居易高升。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升为户曹,升了官涨了工资,喜滋滋地给元稹写诗:“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qun)。”他说,人生百年,有几个能活到七十岁呢?什么虚名地位对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衣食无忧,让我和家人免于饥寒,我就很满足了。元稹回信说,“我实知君者,千里能具陈。感君求禄意,求禄殊众人。”我知道你老兄的欢喜自是和那些贪慕荣利之人不同,你所求的只不过是让母亲得到奉养,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啊!诗人不是仙人,更何况白居易这样有沉重的家庭负担。元稹懂他,在朋友面前自不必虚与委蛇。
在元稹远谪江陵的几年里,这对好朋友常常诗词唱和,互诉衷肠。元稹送给白居易的杯盏,白居易珍重爱惜,“惆怅银杯来处重,不曾盛酒劝闲人。”白居易写诗给元稹,说他像秋竹一样孤直,元稹就栽竹于厅下;元稹卧病,白居易寄药到江陵,“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元稹收到药说:“唯有思君治不得,膏消雪尽意还生。”
虽然曾经高升,白居易的仕途生涯也不好过。虽不像元稹一般张扬,他的忠直终究让他在朝堂上无法容身。阴谋开始于元和六年(811年),那年他的母亲去世。至元和九年(814年),宰相武元衡惨遭刺杀,白居易要求调查态度强硬,不想却成为众臣所指。朝臣指责白居易没有私德,为母亲居丧期间赏花吟诗,如此没有孝道,居然有脸多管闲事。元和十年(815年),43岁的白居易与从江陵回京的元稹匆匆一聚,不久又因元稹得罪宦官,白居易拼死上书求情未果反被连累,踏上了贬往江州的路途。
听闻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时,元稹已经被贬往通州,生了疟疾。他挣扎着写下:“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诗送到白居易手上的时候,他正乘舟在江上漂泊。“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现在这对好朋友是真正的同病相怜了。人生过半,长安越来越远。活了半辈子才明白忠直的代价。两人都得做好准备,“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
好在还有彼此,好在还能作诗。元白二人在诗歌创作和文学主张上非常一致,他们都很注重讽喻诗,都以杜甫为先师,在题材上常常选择民生苦乐为对象,批判现实,反映生活。历史上,政治的失意往往成就了诗人。不做官,就在劳苦大众之中,眼还在继续看,耳还在照旧听,忍不住的终究还是要写。每有新作,两人都用“邮筒”传信,诗歌流传到民间,被争相传诵。
他们终究还是等到了命运的转折。元和十四年(819年),元稹受召回京。同年,白居易离开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回到朝廷的元稹愈挫愈勇,他决心留在角斗场里,哪怕忍受别人的讥笑,哪怕和以往最不齿的宦官交好,他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一心把“孤直”坚持到底。他写:“怀我浩无极,江水秋正深,清见万丈底,照我平生心。”而白居易几经沉浮,已不复年轻时的报国热忱,从年轻时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转向独善其身的出世之道。两人的政治理想和处事方式自此分道扬镳,“归隐青山”的白首之约从此再也没被提起。但二人之间多年以来的深刻感情早已不受政治主张的干扰。
命运是开玩笑的最高手,白居易不求官了,后来却做官做得很大。元稹也受皇帝器重,做了一段时间宰相。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白居易作了太子宾客,闲居洛阳。此时元稹从越州返回京师,特地去探访白居易。临别时,元稹写下这样一首诗: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得知后回相见无。
大和五年(831年)7月,元稹暴病,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去世。白居易听闻,悲痛万分,写下《祭微之文》:
呜呼微之!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白居易给元稹写了墓志铭,把元稹家人给的润笔费尽数捐予香山寺。
晚年的白居易早把声名利禄看轻。他开始赏花、弄乐、学佛,还专注于修订自己的文集。他和刘禹锡成为好友,刘禹锡恰好也在失去挚友的苦闷中——柳宗元早在元和十四年(819年)谢世。元稹去世时,白居易连写三首悼亡诗,在《哭微之》中写:“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然而自此以后,他不仅没有停笔,所写诗文中更随处可见元稹的影子。看见元稹旧诗,白居易流着眼泪感叹”闻道墓松高一丈,更无消息到如今。”看卢子蒙写的诗中多与元稹唱和,白居易也要写诗感慨:“早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甚至在会昌二年(842年)刘禹锡辞世后,白居易在哭梦得诗中还写道:“贤豪虽没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此生情谊,至死不休。
“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元稹死后的第15年,白居易以75岁高龄谢世,这对知己从此又可携手同游于地下。而他们共同提倡过的新乐府运动,和他们诗词唱和中创造的“次韵相酬”的元和体,成为历史宝贵的遗珠。据统计,今存白诗2800余首,元诗800余首,元白唱和诗达110余组,二人间有唱无和或有和无唱诗100余首。如果你也喜欢他们,请耐下性子,去读他们的诗吧。我们下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