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10《赵浩传》一

诗曰: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大路上,赶场的农民背着自己的背篼,挑着自己的萝蔸,熙熙攘攘往街上去。山路中,小学生背着书包,一堆堆的往学校走。队长杨永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左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吸足气,大喊一声:“开——工——了——”喘一喘气,又喊:“开——干——了——”等他走到山脚,村民陆陆续续从家里面出来,扛上锄头,有的挑着粪桶,集合到昨天就已定好的大土边,开始了一天的集体出工。

赵浩背个小书包,打个光脚板,一件毛蓝色的中山装,胸口戴个红像章,也踽踽独行在上学路上。这条路上长满野草,不时蹦出只黄蛙。听得到前面不远处高年级同学们的说笑声,可赵浩并不想去追他们。走不了多远,看到一堆一堆搬家的蚂蚁。赵浩好想蹲下来仔细的研究研究他们,可一想到阿妈阿爸的话他就不停的往前走。报名时,阿爸说:”你要努力读书。读了书明了理,别人才不能够骗你。”阿爸还隆重地为他炒了两个油闷茄子。出门时阿妈对他说,攒劲读书,别和别人打架。惹不起那些人,咱躲得起。

那些高年级的同学发现路边的土里有生产队挖剩的红苕,就一起聚集起来去刨。小小的一块土里,一下子就聚集了二三十人。许多人擦擦红苕上的泥,当时就把红苕吃了。也有人把刨出的红苕装在一个网兜里,洗一洗拿到学校去蒸。

学校在一个山坳子里。时间早了,老师们都还没来。赵浩和高年级同学们说说笑笑,走过一片青杠林,就听到山下竹林的鸟雀的鸣叫声。赵浩小跑着冲下去,却见校园里的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玩。所谓校园,其实是破破烂烂的几间瓦房,墙壁上几个洞稀稀疏疏的纵横着几枝木条。

赵浩推开门进去放书包,却发现只有郭丽丽一个人在教室里。“咦,你为什么不到操场上去玩?”“我的家作没做,现在要赶快赶。”赵浩拿起她的书,扉页上写着“郭丽丽”,说:“谁让你昨晚不做?”郭丽丽左右看看,发现教室里没其他人,才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也无妨,昨晚洗了一晚红苕,没时间做。”“现在家家荒月,邻村都开始饿死人了。你还洗一晚上红苕?骗鬼去吧。”郭丽丽看着他,笑笑,埋头继续做她的家作。赵浩放了书包,把书拿出来放桌上,翻开,是今天要学习的《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教室后面落下了几片瓦,鸟儿在那里飞进飞出。赵浩捡了一片瓦砾,压在翻开的书上。

赵浩走出教室,正碰上徐虎。徐虎就说:“李小飞他们在踏营,咱俩去参一个?”“好。”李小飞这盘是东营长,王胡是西营长。王胡派出的侦察兵是张兵,这小个子跑得很快,李小飞派出的樊能怎么也抓不到他,急得东营个个高喊:“樊能,加油,加油……”满操场热火朝天。

赵浩徐虎靠过去,对李小飞招手:“小飞,小飞,参一个?”李小飞一见他俩过来,就给王胡打手势。两人划拳,小飞赢了。赵浩徐虎也划拳,东营的都喊赵浩:“赢!”西营的一齐高喊:“输!”一拳划下来,赵浩赢了。西营的人一齐喊:“三盘为定准。”

突然一阵风,操场边树枝轻轻的摇起来。一条黑狗从操场边慢慢走过来,它也不害怕操场上这么多人,一边走一边闻。胆小的女生叫起来。男生们就捡泥块去扔那条狗。

刚把狗清完场,进来三个背背篼的农妇,一路唠嗑经过操场。随后是3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人。大家耐着性子,等他们走过。以为精彩马上就可以开始,却不料又走过来八个戴着鸭舌帽扎着黄腰带的工宣队员。

一个中年女人,梳个髻,穿件灰蓝中山装,虽是缀满补丁,却是整整洁洁。下身穿一条半旧灯草绒,光脚一双平底花布鞋。她出现在操场北面,双眼烁烁,神采奕奕。有浣溪纱词曰:

一女生来命不祥,

魑魅魍魉绕柱梁,

咽糠咀齑总白忙。

博览群书见识远,

为国育才能力强,

芬芳桃李满四洋。

操场上的学生们齐声大喊:“叶老师——叶老师——”叶晓萱老师站定,微笑,挥手。学生们纷纷回归教室。须臾,钟声响亮,早读开始。

赵浩们第一节是语文课,矮矮胖胖的赵高老师预备铃一响就准确地出现在教室门口。预备铃到上课铃三分钟,学生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赵老师笑盈盈走进教室,徐虎高喊:“起立。”学生们齐齐立正,赵高老师扫视大家,说:“贫下中农同学们,大家好。”“老师好。”赵老师让大家翻到课本的扉页,先学习“为人民服务”,然后是复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末了,学习《小英雄雨来》。

第二节课是叶晓萱老师的数学课。叶老师耐心细致地跟大家讲四则混合运算,先乘除后加减,先小括号,再中括号,最后大括号。大家练习得津津有味。突然“啊”的一声尖叫,循声望去,从梁上掉下一条大蛇,落在郭丽丽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王小飞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蛇尾巴,拎起一抖,从窗洞里扔出去。大家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追到门外,那蛇正拼命逃跑。徐虎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正中脑袋,那蛇立时呜呼哀哉。李小飞说:“这么大一条蛇,一定是怀了小蛇了。”叶晓萱老师说:“蛇是卵生,怎么会怀上小蛇?”王胡说:“那它肯定吃了很多小鸟才那么大。”王小飞抓紧蛇尾巴,用力一抖,果然抖出来几只麻雀,继续抖,又掉出来几只。这时王校长也来了,他看到了这个情况就说:“你们还是去上课吧,让校工把它埋了。”正是:

风雨动九霄,

饥饿藏藻井。

一朝时运蹇,

摧残亡下品。

(二)生产队

杨永喊完工,下了小山岗。他的妻子李芳已给他挑出了粪担,她自己则扛了把锄头。昨天生产队就定好了,妇女们挖坑种豆,男人们挑粪浇窝。

李芳负责把妇女们召集起来,一些翻土,一些掏窝,一些撒豆,一些覆土。杨永的工作还要复杂些:要召集壮劳动力,把粪挑到大土边的大粪池当中来,然后再让人到河沟里挑水来稀释,再挑到土里去浇灌庄稼。

杨永看见赵雪娥端着簸箕从她身边走过,就喊她:“老赵,您德高望重,今天您来给大家记工分?”赵雪娥却一脸不屑:“哈哈,你又来害我。昨天钱芬不是没有记称吗?她都不行,我还行?”“不害怕,党组织支持你。”“不行,我还是去点豆子。”“别推了,这是工作安排,服从组织。”

赵雪娥千不情万不愿地从钱芬手里接过记分薄。还没一盏茶的时间,李源就说:“他们一挑粪路那么近,我一挑粪路那么远;他们装一半,我每桶都满满的——为什么我的工分和他们一模一样?”赵雪娥就说:“规矩是只记挑数。难道我还要来数你们走了多少步吗?每一挑粪还得给你们称一称?”李源就脸红脖子粗的争辩:“为什么不该?”正巧杨永挑着粪从赵雪娥面前经过,听到他们争论这个问题,就说:“这样吧,你比我远一点,装得满一点,你一挑算十分,我一挑算九分吧。”不一会儿,张小风和胡铁镐也来查看自己工分,看到自己每挑九分李源每挑十分,气愤愤地说:“凭什么?李源虽说路远,但是他的桶小;起的时候只小半桶,要到了才舀满。像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应该只记五分才对。”正没分辩处,王巧英和李淑娴也来看工分,说:“就是。李芳和苟花花掏的窝子又浅又小,记8分;咱俩打窝又大又深,也记8分——太不公平了。就只晓得阿附官眷。”

“啊呀呀,这门官司咱可断不了……”等到杨永又从她面前过时,赵雪娥就把记分簿扔给他:“别请高贤哈。”

杨永又怒又急,可也无可奈何。喊这个也不干,喊那个也不干。最后把请长病的陈荒找了出来。那陈荒是前朝进士,诗词文赋俱佳,不知何故,三十年前突然变得又聋又哑。风吹芹韭摇,鱼啜荷裙珠。那陈荒清清瘦瘦,拄拐扶杖,颤颤巍巍到得大田边,坐下了尚须喘刻半天。杨永把规则写给他看了,他坐下就只管记分,任何投诉他都不理。队员们看他又聋又哑,行将就木,也不愿丧德去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因此陈荒记分倒十分顺当。一天下来,上下皆道他一个“好”字。正是:

芸芸众生为利来,

责贤刻薄管鲍才。

不仁降下海伦辈,

催启立德恶念埋。

夕阳在山,红霞拂地。杨永便叫散工,因大家都要到邻村去吃奠酒。虽叫邻村,却是才划出去几个月,以前大家都是同村同组,婚丧嫁娶往来甚密。杨永安排几个民兵轮班守住路口,又安排二队轮值巡察,方令举村老幼齐齐到祭。哀乐喧天,白幡垂地;一夫西去,黍荞共悲。是夜犬羊不鸣,燕雀不飞。

第二天,杨永因昨夜吃得饱,又贪饮了几杯村醪,起得晚些。太阳露头,便有村民胡铁镐前来报帐,说前几日出差买回鲫鱼苗鲤鱼苗鲢鱼苗若干。杨永签了字,一时找不到队长大印,便问李芳:“你动了我印否?”李芳便没好脸:“咱家又不缺柴火,我没来由动你那樟木疙瘩做啥?”胡铁镐便笑一笑:“不要紧不要紧,你签了字就行。”又说本队几户社员家中穷得舀水不上锅,务须救济免致重蹈覆辙云云。

胡铁镐刚走,王三富就来了。他一进门就笑嘻嘻地忙着敬烟,又擦燃火柴递上去。杨永连说:“乡里乡亲的,别客气。”瞟了一眼烟盒上有“牡丹王”几个字,止住他打火。说:“一个队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有事就说,别客气。”王三富忙说:“多承你照看。这几天我老娘病了,小孩子又嘴馋。我想今天到街上去卖只鸡,跟老娘抓和药,给小飞买点嚼吃。求你老人家行个方便。”我以为什么事呢,好办。只是上头抓得紧,你要小心些。跟老娘抓药是行孝,只别说买零食就是了。这年头,做事悄悄的,口风要严。你若惹出事来,别说我们生产队,就是我们村也担不起。要紧,要紧。”就从桌上一沓纸当中撕了一张路条给他。王三富掬了三个躬,笑嘻嘻出门。杨永又说:“别忙。您拿张肉票去,给老人家打个牙祭。”又撕了张肉票给他。王三富一听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肉票,一看足足有一斤肉,又连忙掬几躬。“行了行了,你走吧。”杨永朝他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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