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在家排行最小,上面另有仨兄长。他出生那年不久,说来也晦气,父亲黄氏便突兀般的撒手西归了。事毕,母亲便一手拉扯着弟兄四个,并支撑着阙如的家。
一晃若干年流过,村里人逐渐发觉季与伯仲叔仨人的迥异:这仨兄弟面如冠玉,身长周正,个个是学习的好材料,真是根红苗正,庸中佼佼;而说起这季,脸黑如墨,低矮臃肿,头发黄油油一片,宛若病恹恹的庄苗,拉聋着羸弱蜷曲的装裹。更另人不虞之事的是,他打小竟是个名副其实的傻子,嘴巴总是期期艾艾的,吐不出一个实字。母亲每天给他换衣洗面,拾掇得差强人意。但每次季归,总是邋遢不已,囚首垢面一般。而且这季只要一出门,见了谁都是龇牙咧嘴得一阵傻笑,还硬要摸一下,蹭一下人方可罢休,谁见了他唯恐避之不及。于是,他痴傻疯癫的作为不胫而走。
你看,他今天不知受哪个阿飞的欺骗怂恿,一根冰棍就俘获了他原本质朴的心,霎时间就屁颠屁颠地牵走了人家的耕牛,引来主人一阵阵的抡拳挥舞与奚落咄嗟,直到惨叫声迭起不绝,才悻悻而去。次日,在村头遛晃一会儿,他渴得焦灼难耐,欲打道回府,嗬!却摸不着回家的路了。可怜的像个三岁的无知小孩,匍匐在地上,流淌着可爱的眼泪,路人过来问他缘何哭泣,他含糊地仅发出着声音却憋不住一个人字,哼唧得颇像牲畜叫唤一样,让人听了郁闷,甚至忿怒......
也就是这样,季遭到村中众多村民的鄙夷、揶揄,成为了人们酒足饭饱后老生常谈的笑柄,一提起他便成群地捧腹大笑。
“老黄家那仨娃都这么争气,怎就多余出这个傻崽啊?”
“像这样暴殄天物、不稂不莠的家伙,活着也让人难受。”
“他出生那年,爹就莫名其妙的殁了,真是个煞星。”
“人家啥心也不操,比咱活得可逍遥自在呢!”
人们众口铄金,众说纷纭。
母亲到是对季发自本能的袒护,并给予母爱的无私关怀,每次不时有邻舍来告状,有人指桑骂槐、吹毛求疵,骄横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发育体就有什么样的娃。”季母总是强颜欢笑,倒茶又塞烟,“还望多多包涵啊!”季也就打小认准了母亲对他的好,尽管痴傻,但他骨子里,抑惑说天生就知道,母亲是最好的,是永远不会害他的,间或一时不痛快便把自己往正在做工的母亲怀里送,有时抱着腿也半天不放手。丈夫殁后,母亲一人披星戴月,忙里忙外,家中过得是箪食瓢饮,恶衣恶食。仨娃在外上学要供,屋里还有个季要惦记。出门前她总把季看成正常人似的,劝告他不要出门外面危险,这虽然是对牛弹琴,但她却乐此不疲。然而曾几何时,篓子又纷至沓来,怎得消停......
一次去镇上赶集回来,母亲买了四个白吉馍回来,兄弟四人一人一个,谁也不多谁,谁也不少谁。捣蛋的老三叔趁母亲前脚刚走,后脚就一手夺走季手中正热乎还未“开垦”的馍,然后和伯仲一分,哥仨三下五除二地消灭的干干净净,一抹嘴便若无其事似的一阵邪笑。“哎?季娃,你的馍呢?”母亲狐疑顿生。季也不理解母亲的询问,心里有苦也说不出。而一旦水落石出,母亲就益加不能忍受仨人对季的挑拨玩弄,三天两头就要棍棒一下这兄弟仨,但这样的事情在家里不一而足,每每受训时,兄弟仨个个怒目睚眦、怙恶不悛。邻里常向母亲唠叨,说这仨娃是如此的完美、这么的争气,借此便话锋一转谈到季,说对季和仨娃一样好本身无错,但这也有点为了虱子烧皮袄——不值得。母亲对此常常不置可否,皮里阳秋。
季十岁那年,一天晌午,这哥仨商榷着一件事,随后仨人一拍即合,笑眉笑脸地拽着季便出了门。日暮时分,仨人一路邪佞的鬼笑,刚来到村岔口,一个黑乎身影便显露在面前,使这黑魅魅的夜色变为诡秘与惊惧。
陡然间电筒的开关被打开,强烈的光线迷离了众人的双眼,更烛射着这片区域的恍如白昼。
闲庭信步没有了,暴风骤雨快来了......
“都给我跪下!”黑影下的声音尖锐般的传来,惊得周遭的树叶窸窣作响。
仨人的身份已在这露天暴露无疑,黑影下的那个人纵使影影绰绰,此刻也可以毋庸置疑地说——就是母亲。
“妈,我们犯什么错了?”伯侃侃而谈,据理力争。话匣子顷刻间被拉开了。
“你们四弟呢?说,你们干什么去了?”这犹如执法者在审讯一群犯人,执法者严肃盘问,不留情面。犯人众口一词、含糊其辞。远方依旧回荡着母亲审讯的回音。
“我们下午玩去了,没带四弟啊!他应该还在家吧!”仲不疾不徐地说着,看似处之泰然,却隐庇不了他额头汩汩地直冒冷汗。
“还狡辩,你们的书都白念了,学会向父母撒谎了?”母亲怒目圆睁,唾星四溅,活像一只狰狞可怕的野兽,咆哮着,也难以缓解她的发指眦裂。
“妈,季他就是个傻子,你何必如此株守保护?咱家过得这么清贫,您一天栉风沐雨忙前顾后,他一天惹祸到不少,哪能顾及上他?养也是糟蹋,也是白养......”伯不必锋芒,一脸的不服气。
“是啊,妈。我们是在替您,替这个家减轻负担啊!您也要为我们想想啊!同学们都嘲谑我们是傻瓜的哥哥,这让我们怎么安心读书呢?”叔随声附和,见缝插针。
“好啊!你们可真是“孝顺”啊!别人再怎么议论季,那是旁人之见。你们也能跟着踵武吗?常言打仗亲兄弟,再怎么说季也是你们的亲弟弟,你们现在就开始始煮豆燃萁,还谈什么孝道?”母亲梨花带雨地痛哭起来,语气轻缓了许多,少了一份猛兽的发飙,多了一份振聋发聩的警告。
随后是静,出奇的静,没有言语的静,没有微风吹拂的静,没有虫豸鸣叫的静,没有枝叶籁籁的静,一切,都归于静。
......
“你们怎么无动无衷啊?非要为娘恳求你们吗?”渴盼的等待换来这沉默的寂静,母亲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嘴里嘟噜着:老黄,我对不起你的嘱托,你看他们兄弟阋墙......”
“妈,您别说了,我们把季领到邻村荒山上去了,是我们错了,走,咱们这就去寻回四弟。”仲忍不住和盘托出,他感到一身罪戾。
伯叔两人上前搀起母亲,那一夜,四人在暗淡的月光笼罩下直奔邻村,那嘶声力竭地呼唤声与急匆匆地脚步声一直持续到晨曦的第一抹阳光。
多年之后,伯仲叔仨人,通过自身韦编三绝般的勤奋努力顺利考上大学,并在各个城市扎根了自己的发展地域,既有了美满的家庭,也有了辉煌的事业。忙碌的工作与烦扰的家庭生活往往使他们无暇顾及久居家乡的母亲。他们也多次恳请母亲搬城居住,但都被她敬谢不敏,她说季需要有人照顾,季也离不开她。
是啊,自从上次季被找回来后,就更加缠绵和依偎母亲了。但他对仨个兄长是恐惧,是远离,是躲避,只有见了母亲才笑逐颜开,并说着他那“胡言乱语”,也许只有母亲懂得他心里想些什么,嘴里说些什么。季似乎并不是人们之前想象的那样痴傻一个。他或许也有一丝理智的思维,在起码他已经懂得在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爱他的人。
这不是危言耸听,你看,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季逐渐学会了一些生活本能,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服,更学会了穿净衣服,一改原先腌臜的自己。见了村里人,他仍是一阵傻笑,但他不会随意再去碰你,再去摸你。这些改变都源于季母地不懈教导。母亲教他一百遍不行,一千遍不行,就索性屡教屡说,整日教化他,从不厌倦。也就是在那平常的一天,那一刹那,季学会了这些。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让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对此已形成习惯,他宁愿听母亲说的,就这样机械地做下去。
直到有一天,季随母亲下地回来,走至半路,母亲突然趑趄不前,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一脸昏迷的神态,痛苦的呻吟声属引不绝。季急切得汗涔涔地流,二话不说,背起母亲便往村里赶。他嘴里依旧发出含糊的声音,泪水竟婆娑地浸润着双眼,矫健的步伐震得地面轰轰响。村里人见状,便打了急救电话,母亲被送至抢救室......
几天之后,母亲将要出院了。医生对火急火燎从城里赶来的伯仲叔仨人说:“你们母亲是高血压犯了,幸亏抢救的及时,否则我们也无力回天。仨人感激地一一握了医生的手,不断地道谢着,并扬言请医生下馆子,好好感激一下救命恩人,医生微笑着宛然拒绝,并意味深长地说:“是你们的弟弟黄季先生就拯救了你们的母亲。”说完,便独自离去。
仨人顿时目瞪口呆,忙不迭地往病房赶,只见房门虚掩着,里面正演绎着这样一幅画面:季把汤勺上的粥饭用嘴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喂到母亲口中,母亲慢慢地吸啜着,露出了最为甜蜜的微笑。与此同时,季也傻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让一般人看来可能依旧是那么的呆傻,那么的不正常,但也许只有这位母亲明白傻儿子的笑意。母子二人正沉浸在这浓浓的爱意之中,外界的一切此时与他们恍如隔绝。
母亲和季好像都并未注意到门口睖睁的仨人,伯低垂着头,轻轻地把半开的门关上了,并悄悄的对仲叔说:“咱们先出去吧!”仲叔二人也垂丧着头,颔首应允着。
仨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到长廊边的栅栏处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