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说过好些次,说她在怀着我的时候,住在娘家,每天去村里一户人家绣花,还要帮姨妈照顾表姐。我五个月大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表姐被一头牛猛追,眼看着就要追上去了,她撒开两条腿就冲过去保护表姐,结果在一个土坡上滑倒了,滚了下去,迅速又激烈的场面,以为是保不住我了,结果我顽强的留下来了。
每当我听到这个故事,就感觉很神奇,这么坚忍不拔的生存下来,总归是要活出点什么的吧!所以在潜意识的最深处,我是很宝贝自己的。
爸爸经常夸我,说我乖巧得像个小猫,一岁的时候带我去舅舅家帮忙盖房子,大人们团团围住一张桌子吃饭,爸爸搬个小板凳放在桌边,我自己拿着小勺子就吃得很好。
妈妈还跟我提过一件小事,有次小舅舅来我家作客,刚好姑母家的表姐也在,舅舅诗兴大发,于是教表姐念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教了好些次,让表姐背背,表姐背不上。妈妈在一边打趣说,你这么教,我家***都应该会背了。舅舅表示不相信,怎么可能?妈妈让我背,结果我张口就背出来了。据说那时候我还很小。
这些都是一些爸爸妈妈不以为意的小事,然而对我却很重要,当然我在很多年来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对我的深远影响,虽然我一直带着它们在生活。
我是奇特而珍贵的、是有自己的能力的、是聪慧的、也是与文字有缘的……这些暗示一直塑造着我。
同时,我还是羞怯的。小时候跟奶奶去舅公家小住,因为接触得少,我对他们很惧怕,虽然他们很友善可亲。因为还记得自己曾经的羞怯,帮助我很好的理解了我的女儿,她同那时的我一样,不愿意接近生人,也因为我自己经历过,我知道并不会总是如此,当我做好准备的时候,我甚至比那些曾经不羞怯的人还能打开自己,于是我学会了等待,现在女儿五岁多了,她比我的变化还来得早来得快,现在她已经能够去接近一些不那么熟识的人,比小时候的我开朗多了。
当我们希望孩子擅长社交的时候,我们的假设是开朗才是好的,羞怯闭塞是不好的。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的啊!开朗的孩子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外界,而羞怯闭塞的孩子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内部世界,默默积攒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从更长远和更宽广的角度来看,一切存在都是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的。
我在舅公家被形容为小猫,不过我还挺喜欢他们笑盈盈的说着这孩子害羞得像个小猫,蛮温顺可爱的样子。吃饭的时候我从不主动夹菜,都是奶奶给我夹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害怕暴露自己的欲望,当然只是在陌生人面前,在亲密的关系中则反之。我知道是因为在父母的言论中,我听到了“欲望”是个坏东西,是可耻的,需要被抨击的。
爸爸总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抨击着伯父们自私的欲望,他享受着道德感带给他的强大卓越的感觉,把他不敢孤注一掷冲出贫穷的家庭去上大学求生路的怯懦抹上一层漂亮的装潢。他因捍卫道德而成为地方上的仲裁,集体的、家家户户的大小事都会请他去裁断,因为他是公平公正的化身。这更强化了他的保护色,让他对自己内在的破败熟视无睹,也让他及整个家庭成员视欲望为祸水,那么多年,我们都假装自己不曾有欲望,而后来,也因了这欲望,而自相残杀。
现在的我,内心仍然有些羞涩,但仍然带着这份羞涩更多的打开自己,不为别人,不为任何关系,仅仅为了自己。
--------------分割线--------------
早上去妈妈房间放包的时候,推开门,闻到了浓度有些大的阳光曝晒的味道,刚好是我想写的味道。
放在妈妈房间的被子,是大半个月前我搬到楼顶曝晒过的,准备收藏起来冬天再用。因为一直忙忙忙,就仍是放着,只是怕上潮,所以把房间门窗都关起来了。阳光的味道竟然可以保存这么久呢!
小时候,我们的房屋是敞着的,我极喜欢那样的房屋,我的双脚永远站立在地面上,时刻与自然是链接的,我确信这是一种极有力的滋养。感到被抱持,感到身体所处的世界是广阔的,而身心踏实。因为久处,所以熟悉,大地就像某个永不会逝去的亲人,而后来上大学、出来工作,开始像个物件一样被“束之高阁”。脚下从此落空了,即使再回到地面,回到自然中,也已丧失了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份熟悉感。
在屋前的水杉银杉树之间,有几根晾衣杆,每天的衣物,特别是床单被套及棉花制作的被子,被阳光曝晒以后,是一种干燥清冽的味道,鼻腔内的毛孔都会为之打开。刚才走开小憩的时候想到,我在与人的关系中,也在寻找这种味道,干燥清冽,让彼此能够有油然而生的勇气打开自我。阳光里面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的味道经常让我沉醉其中,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在胸腔涌动。
我还喜欢书墨的陈旧味道。最早的时候是在小学老师的办公室闻到的,学校的教室和校舍三面环山,黄土坡荫蔽着房舍,使它不至于过于燥热,阳光也能够普照它,又使它不至于过于阴冷潮湿。老师们的房间阴凉又有光明,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书籍和作业本,还有囤积的旧报纸,散发着油墨的香味。那时候人们书写都需要墨水、钢笔水,都有其独特的芳香,混之以油墨香,那股气息就变得浓郁了。像一股不绝的源泉淌入我的心房,它们象征的美好意义:知识、智慧、良善、品格,都是我的追求和渴望,使我感受到美好与希望,也使我想要成为它们。
当报纸和书写逐渐被废弃以后,就难以闻到那样熟悉的味道了。电子产品固然便利,然而我自己觉得,人们为之失去的更多,并且失去的是更为珍贵的事物。我们很难把自己更多的情感和心意用笔墨书写在纸上,传递给我们想要传递的人们,我们也不再耐心又焦灼的期盼邮递员送来的信封,因为失去了可依托的形式,相应的实质也起了变化,我们很难再足够耐心的对待一个人一份关系。可供选择的人和关系那么多,而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情感并没有变得更多,于是每个人可以分摊到的越来越稀薄了。这注定了我们无法在一段关系中得到足够满足我们心灵的情感和关注。
与其说怀念书墨的陈旧味道,不如说是怀念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悠长缓慢又细致的关系吧。
后来在老公的老家一条老巷子里,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阅览室,时隔多年以后再次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于是那份久远的情感被迁移至那个活动中心。我在里面流连,深深的呼吸,怀念,把自己还给过往,还给过往的自己。从此开始惦念上那里,每次回老家都要去走一走、看一看、停留一阵子。
最后,我还记得每到春天,和煦的阳光和湿润软和混杂着泥土惺忪味道的春风吹拂过来的桃李芬芳味道。一树一树的花开,一树一树的嫩绿颤巍巍的在春风里抖动。泥塑的砖墙和老旧开裂的屋檩上,土蜂(姑且叫它土蜂,比蜜蜂大个,圆滚滚的身型的一种蜂类)在光照下忙碌,嗡嗡嗡嗡嗡的飞舞,偶尔趴在它们凿出的洞口,偶尔钻进去,一直没有弄明白它们是如何用那样脆弱的肢腿凿穿坚硬的土墙和木柱。
这幅画面定格在我的身体深处,成为我关于春天的定义。每当我接触到与“春”相关的词眼,它们就会在我的心中像画卷一样展开。
那样的春哟,是回不去了,那样的时日,也是回不去了。那时的我不拥有一切外物,但却是至今想来,仍觉最快乐最富有的时候。如今,基本的欲望已然满足,膨胀的欲望置之不理,仿佛一切想要的已加身,但再不能体验到那样简单的快乐。虽然今时亦有今时的快乐,终究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