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
说出它来,就如同把一个赤裸的婴儿,袒露在他面前。他抱起也好,放下也好,不理不睬也好,伸手扼杀也好,你都没有防备及抵御的能力。因为你爱他,你执意脱尽遮蔽,退化心智,弱化意志,以必败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爱他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手下俘虏。谁先爱,谁爱得更多。即使再步步为营,一步走在前,便全盘皆输。”
——庆山 《表达》
安妮:
你好。
这原本是一封手写的书信,写成后却不知如何才能寄至你处,故改为邮件,希望它能被你能看见。
昨日阅读《素年锦时》遇见《表达》这篇文章,内心受到冲击。于我,它是一篇很好的总结。它鼓励着我去重新审视一年前发生的种种。它就像是一束清冷的月光,透过心灵的监狱之窗,照亮了这段往事。
在这里,我想向你说说这个故事。
我出生在浙西山区的一个普通家庭,2014年高考后离开家乡去外省念大学。那一年,我带着所有的不甘与骄傲来到我现在的这座城市,我对自己讲:我是要回去的,要用自己的努力重新回到生养我的地方。我专注学业,活跃于各类竞赛和演出的舞台,我带着自己心中的热与量,行走在这个学校的教室、图书馆,体育场……
初初进入大学的我是骄傲,自由,进取的。我也没有令自己失望,前四个学期我一直在专业中排名第一,不出意外,我可以实现我的初心,保送到我最心仪的学校,能够回到家乡去,不再颠沛流离,不再无枝可依。
大二那年,我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在学习上开足马力。那一年,有一批转专业的学生来到我们班级。开学不久,我就收到一条信息,他问我:“你也是浙江文科的?”
只一个问句,我却从中琢磨出一些趣味:对方也是浙江文科的;我们曾为了有且仅有一个的专业招生名额竞争过。
临近固定的休息时间,不愿多生枝叶,便照实回复:是的。此外无话。
我习惯性地表达冷淡。但是,来自同一个省份,曾在高考中为一个名额竞争。这些相似性足够让我记住他的名字。
而之后种种的渊源就是这样种下了。
自从记住这个名字后,我渐渐注意到更多的关联,比如我们原来一直在同一个英语读写班上。他很低调,过去一年里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他也许是知道我的存在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主动表现得那一个。课堂上我不止一次地上台展示,给自己打气,用尽力气地精进自我。
第一次见到他本人,还是在英语读写课上,每组成员轮流上台展示“世界文化多样性”,我精心准备了ppt , 把每一次上台当作极好的锻炼机会。那一回,他也上台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和他的人结合在一起来。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深刻,其实是有一些失望。
之后,一冬无话。
大二上期末考试,最后一场,公司金融考试他坐于我前面,那场考试我们取得了一样的分数。大家的分数出奇地低,我担心因为这一门功课的成绩会影响保研,所以格外在意,向教务处提出质疑,许多同学一起响应,他也在内。也是在这次的事件当中,他主动地取得了我的各种联系方式,我们有了进一步的交流。大二下开学报到前一晚,他发来消息,约我第二天在院办门口见。
我始终记得那一次的见面,冬末初春,萧瑟中已经有了些许春意,院办门口等待报到的学生有许多,我在人群中与相识的同学一个个来问好,一个转身,他正从对面走来。那天他穿着灰色的毛衣,带着微笑。我突然想起了家乡窗台边的月亮,那样温润地明亮着。
大概一切的苦与笑都是从这个微笑开始的吧。
大二下的学期,我一如既往地发奋读书,脑海中“第一”与“回家”这两股动力一直鞭策着我努力读书。那时他于我,顶多是心里的一道影子,虽然偶偶会记起这道影子,但是我的世界还是完整的,我依旧是自己意识的主人。忙碌而且充实的一个学期。临近期末的一个月,我发现一个“秘密”。我偶偶会在社交软件上发一些“动态”,每一次我发完动态后,紧接着,我就能看到他的发出的最新的动态,细节或内容是与我的呼应的。如此隐秘的暗示,让我内心悸动。
是不是许多感情在最初青涩地相互试探,期望了解对方的过程都是如同偷吃了禁果一般秘而不宣的?难怪前人能够吟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的词句,大概爱情的开始本身就带着迷惑的。学期结束,我仍是第一,无人撼动。但是我知道,我心里已经有爱情的种子了。
那个暑假,我偶尔会想起他。我还会发动态,但是他已经没了下文。我就好像是往水里投石子,以为能看见水花,不想石入水中波澜不惊。当初那短暂的甜蜜转眼间变成了失望与不安。我空下来就会想,难道是我的感觉出错了?一切竟都是我的想象不成?那个暑假临近结束,我卷入一场交通事故,左腿韧带撕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行走。我心里有个声音:不能这样回学校,这样狼狈的我,怎么能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灾难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他也在责怪我背叛了自己,他想借此提醒我,错误已经开始了,你不能错下去。我若能预知后来的苦果,一定不会跳下这场自己臆想的、虚妄的骗局。可惜,当时的我没有这样的觉悟。
一个月后,我带着还未痊愈的腿回到离家返校。正常上课,再次能见到他。只是,经过这个漫长的暑假,很多东西都好像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病痛未愈,我在医院体检时又发现身体其他的不适,心志遭受猛烈的打击,我明显地感觉到在学业上的力不从心。然而,我心里的种子已经发了芽,并以我不能控制的速度在生长。它在源源不断地汲取我心中的能量。但他,依旧冷淡。
那年十一,我终是没有忍住,我主动地祝他生日快乐,并加了他的微信。这对我本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该明白的,他不喜欢我,或许曾经有短暂的欣赏,但也绝对不能与我的感情对等。多可惜,我当时没有能力说服自己认清事实,我被自我创造的幻觉迷惑着,在现实与幻象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理性与感情在我的身体里打仗,让我痛苦不已。那时,我希望能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当我迫不及待地去了解另一个人的生活时,便是这场自我悲剧的发轫之际了。
2016年11月22日,这座城市下了第一场雪,因为下午还有课,于是我吃了饭之后没回宿舍,直接去了教室。根据他以往的习惯,一般他也会在的。
但那一次,教室里没有他。
那天晚上,他发出了一组雪景的照片,照片中的雪色那样美,照片中的女子那样美。在他的照片里,雪色映衬着那位女子是这天地间最美好的存在。不管我再如何不愿承认,那时,我是嫉妒的。我也明白了自己是处于怎样危险的位置,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是,心中的那刻大树已经长成了。我走进了深渊,感受到了恐惧,却不知如何保全自己。
从那日起,我把所有心情记录在册,把所有想说的话,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会有一天,我要把它们交到他手中的。把匕首交给他,请他给一个结果,或者了断。我是自私决绝的水瓶座,他是善良心软的天秤座,或许他把我当做老乡,当作同学,曾经因了我的荣光主动前来,但是对于这个真实的“我”谈不上喜欢。
原来喜欢是一己之私。这样一来,我把匕首交给他求一个结果都成了我的残酷。不对等的爱从来都是伤害。
只是,我不会相信,敏感如他,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会对一份炙热的感情没有任何觉察。
2016年12月,我收到德国德累斯顿工业大学免学费出国的项目通知。长达半年困顿于感情的苦海使我厌倦这那样无力的自己,生出了逃离之心。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长出新的自我。我依旧放不下他,但再也承受不住他明暗不定的感情了。我是不够坚强的,我习惯了胜利,而当我遇到无法掌控的难题,并且将被击垮时,我想逃。
于是那一天,我在心里默默地劝说自己——出国吧,留下太没意思了。
我为自己寻求了一个退路,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 ,可以在时间里慢慢恢复,重新成为那个自由且骄傲的自己。但是,那天他得知了消息后,却给我发来了消息。他说,对这个项目感兴趣,是否可以跟他讲讲这个项目。
感情里更喜欢的那一方总是抱着更多不切实际的幻象。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只要有一丝希望,一扇南墙而已,怎能阻挡一颗奔向爱情的少女的心?于是,我还是对他说:“那么,晚上六点有项目老师过来宣讲,你可以一起”。
他不会知道这镇定的文字背后,是一颗怎样期待又彷徨的心。那个午后,我就如同坐在云霄之中一般,恍恍惚惚,既有身处高处的兴奋与晕眩,也清楚底下是万丈深渊。
终于到了六点,我见到了他。还有她。他对我解释说,她也感兴趣,于是一起来了。我笑着说好。然后落座。
我看见自己的心溺进了一片冰海,忘记了呼吸,只有最后的麻木。
撞南墙的人不是不知道痛的。只是他们善于伪装。为了最后仅有的自尊。
终于是从高空中坠落了。
那天晚上,三人坐于一排。最讽刺的是,学德语的时候,老师教我们一个短语的发音,我们三人 学的像模像样,后来被告知,那个短语的意思是“我爱你”。
熬到宣讲结束,我在咖啡馆楼下向他们说再见。然后一个人骑着单车,返回图书馆。那一天,我独自坐在图书馆黑暗的楼梯通道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楼道里声控的路灯,明了又暗,不断重复着。
我想起我曾经在这个楼梯间手舞足蹈地背书,每记一个单词就蹦上一个台阶,所以这段台阶我走过无数遍。黑暗中,我想起那个曾经朝气勃勃,骄傲又有点目中无人的自己,我擦干眼泪,喊着自己地名字,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也是在那一晚,我下定决心,要想办法拔除心里的这颗已经生根发芽的大树。
2017年1月1日。元旦这天,大家都忙着期末复习,我捧着那本日记坐在自习室中,反复地抚摸,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内心清冷没有黏着,只有一个明白的念头:旧的一年已经过去了,我的感情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了?
走出教室,看一眼雾霾笼罩的天空,我捧着那本日记,走遍南核教学区所有的教室,在最后的关头,我还是我天真地以为可以找到他的。爱情使人愚笨。一个上午的时间慢慢消耗着我的勇气,我知道不能再拖了,还是给他发了信息,我说,“我有东西要给你”。半个小时后,收到他一头雾水的回复。我再次坚定地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是的,我抱着最坏的打算把自尊推近到悬崖的边缘,强势地逼近,要一个答复,结果是好是坏倒是次要,我只要一个解脱。
我是在教学楼下的花坛中见到他的,他立于梨花树下,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翩翩风度。从前,上微积分课的时候,我总是从经过这里,我喜欢这颗梨树,春天雪白紧密的梨花极美,夏天结出的梨子小小的形状可人,秋天枯叶飞落也是很浪漫的。只有在这个冬天,它光秃秃的枝头立着几只灰雀,显得单薄可怜又可笑。而我却选择在这个最不浪漫的时候做一件本该浪漫却残忍到伤筋动骨的事情。
我走到他面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了他。他大概是受到了惊吓,有些不知所措。我把本子交给了他,并告诉他不需要要还给我了。
这世上,付出就有回报这个道理适用于很多事情,但感情除外。它谋不来,求不来,呕心沥血不来,粉身碎骨不来。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公平可言。
那天晚上,我得到了他的答复,他说得婉转但观点明白无误。我感激他。然后我很快地入睡,仿佛是失眠已久的病人,终于在手术之后趁着麻药未退散尽时可以沉沉睡去。
我知,我心里的那棵大树已经在一夜之间枯萎了。
我之后一直在想,他当真一直以来对我的感情一无所知吗?我曾经对自己感情的笃定真的是源于自身的幻觉吗?他曾经因我的盛大光景慕名而来,而今被我这突兀的表白隔离在对岸。爱慕之心是自私的,因为我的私心,他生生地被我拖入情绪的苦海,我让他亲眼看清这份沉重不堪的感情。他又是何其无辜。
我想,我是欠他一个道歉。
后来,放寒假,过新年,我们都回到了老家。换了时空,隔着网络,他还能向我问好,我却无力再去揣测背后的意义了。是精疲力竭。也是害怕恐惧。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看到他发的一组在上海游玩的照片,照片中是另一位美丽的女子。照片拍的依旧地好。照片中的女子依旧是很时髦的美。我默默关掉手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笑容。恍然大悟啊:原来,他可以有许多红颜知己,有很多喜欢过的女孩。我的容貌算不上红颜,更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那一个。对他来说,我顶多算是一个认识的同学。我惊觉,我做的种种是多么地出格,荒唐荒唐,难怪他直说尴尬。
还是痛地。树根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开学后,就是大四了,我着手保研,我的成绩受到上学期的影响,不再光鲜。而我的心在“地震”之后尚未痊愈,还在不断的经受大大小小的“余震”。再次回到课堂,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碰面。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强加给自己的“若无其事”比当初光明正大的难受更痛苦。
保研的战争已经开始。竞争,压力,内心飘落不定,在这场身与心的煎熬中,我成了弱者,我的心生了病。抑郁症成了我最大的敌人。那个夏天,我勉强支撑着意志,奔波于不同的城市,北京,南京,西安,杭州。可是我并没有去到我最想去的学校。
在老家休息一个多月,接触到您的《得未曾有》 书里的文字有着神奇的治愈能力,我视之为宝物,后又继续阅读了《月童渡河》与《眠空》,文字,音乐,瑜伽,大自然,还有妈妈弟弟的陪伴,让我逐渐走出阴郁。只是我不再是那个骄傲要强,时时处处都要出彩的我了,那颗勇猛的心在这长达一年的战争中反复磨损,现在我渴望修炼一份平和的心态,等自己沉淀,慢慢重塑。
九月研究生推免,我去成都参加西南财经大学的面试,顺利通过。之后又去了北京,深圳,武汉等地,最后我在深圳与成都中选择了成都。西财接受了当下的这个我,我有什么理由不选它呢?偏远地地方适合放逐。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沉淀,偶然间遇见您的这篇《表达》,我觉得是一种深意,它让我可以把这些隐秘的心事一一写出来,昭示着它们都已经过去。也因为这个遇见的缘分,我有了把这段经历告诉您的冲动,想让您知晓,您的文字真实地契合着普通人的经历,给了像我这样的读者很大的治愈。在您的文字中,我有所得。
最近刚阅读完《莲花》,这是我阅读的您的第一本小说,开卷有益,每一次翻开都郑重对待,阅读时聆听着着禅乐,对自我的内在进行清扫,整理,重塑。因为觉得很好,把它与一位朋友分享。一个多月后,她对我说:这本书太苦了,读了三四次才读完,这些文字里蕴含的力量太强,有些承受不住。
我渐渐明白,书也好,人也罢,正如您所说,需要找到对等的人,才是对彼此的成全,而不是辜负。
感谢您的文字伴随我度过了这段心灵沦陷的日子,并给了重塑自我的启发。《表达》这篇文章引导着我审视过去,并把这些隐秘的心事一一倾吐出来。我有幸在《素年锦时》的书页下方看到您的邮箱,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写完这封信。仅仅希望您能够看到。临近新年,在此向您送上我的祝福:愿您一直心贞意洁,身体康寿!
您的读者 枍林
丁酉年冬月初十
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