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童年,林间参天大树,树下腐叶堆积,柔软的烂泥和树根旁边,是颜色逐渐变深的湖。阳光透过树叶,零碎地洒落水面上。把脸贴到水面上,才能看到水下有隐约游动的小鱼。松针厚厚地盖了一层,走路要分外当心,才不会惊走小鱼。
林子周围有枇杷树,偶尔攀爬在树上,依靠着枝条,眯眼晒太阳,嘴里尝着青涩的果子,对着树杈高处黄又亮的果子望洋兴叹。
有一条通往果园的田埂土路,下雨天总是泥泞不堪,踩来踩去的泥巴象糯米团子能把胶鞋吸住;路中间被拖拉机和自行车压成歪扭的两道车辙印,中间蓄积很多灰黄的泥水。人们辗转反侧,死命踩住路两边野草地的一点点略为干燥的土地,象走平衡木一样踮着脚尖才能走过去。
夏天的时候,土路两边的田里会出现草莓和玉米。草莓需要浇溉粪便尿水,等那些肥沃的成分被土地充分吸收以后,各种各样的擦屁股纸被晒干了,在猩红的草莓和绿色的藤蔓中晃动,仔细看,还能看出是报纸,或者某人的作业本;
玉米灌浆了以后,长出金黄色的须发;我们一群孩子里有个大一点的,说嫩玉米很甜。于是一群孩子偷偷在玉米地里剥玉米秧子,招来大人们的一阵喝骂。事实证明,嫩玉米不仅不甜,嚼进嘴里还有一股生腥味。我吃完回家就吐了。
路边还有一种叫做铅笔屑的紫红色野花,白色的花纹,活像刚刨出来的铅笔屑。我至今不知大名;偶尔在花店看到它作为陪衬。更多的白色星点发射状的细碎小白花,黄白色的野菊花,蓝紫色的星星花,它们都不香。想要徒手摘下来的话,特别费劲,经常手上勒出青绿的草汁,花朵整个萎软耷拉下来,依然顽固地连在根茎上。
果园里有两个巨大的深池子,水泥砌的,标准的圆形,直径3米左右,深有7米左右;周边厚厚的一圈50cm宽30cm高的边沿。夏天伏上去,胸口立刻火烫,人小,只有这样才能伸出头,看到池子里积着水,自己黑色的倒影,长满绿色的浮萍,偶尔几只青蛙在叫。
果园里的水蜜桃,从刚上市时候青白硬脆,吃到秋后软黄如泥,一口气象吸汤包一样吸干净,只剩一层薄皮;巨蜂葡萄,像乒乓球那么大个,爬在矮矮的铁丝架上。刚挂了串的葡萄,就开始包裹上信封,防治虫害;外面喷洒药水;后来葡萄越来越大,撑破了信封袋子,差不多可以采摘了。
果园有个奇怪的规定,在果园里的时候,可以放开肚皮吃,可以挑个大又熟的吃;但是不允许浪费,不可以损伤树苗根部,不可以连枝摘下来,也不可以带回家。现在回想起来,公家的果园没有围墙,也没有很多人力去守护,对付我们这帮顽劣馋嘴的小娃,只有出此下策了。
果园旁边还有两排空空的房子,用来放农具,或者堆砌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蹭了进去,玻璃橱柜里面整齐码放着烧瓶,试管,吸管,锤子,针头等,按大小号顺序排开; 还有显微镜,不锈钢剪刀,镊子,手术刀,甚至有一只满是灰尘的牛皮书包,里面放满各种不锈钢器具;我当时充满新奇,又心存恐惧,房间里有股陈旧又奇怪的味道,显微镜下的蚂蚁,每条腿上都长满长毛,嘴上的那对钳子,带着吓人的倒钩刺。
长大以后,我在美剧里面看到类似的东西:医生手提包。那些奇形怪状的不锈钢器械,是用来给牛羊猪等牲口进行手术和试验的。听我爸说,当年,这里是科学家下放农村的基地,有一个农科院的教授,在这里进行野猪和家猪的配种试验;检疫检验,治病下药,接生阉割都是常规任务。
架子上深棕色的大号玻璃罐子,肚子上统一贴着方形标签,上面有手写的字,各种化学试剂。我知道哪瓶是氨水。被蜜蜂蜇了之后,我就被拉到这间类似医院的小房间,涂抹低浓度氨水,味道怪异难闻,熏得睁不开眼睛;那时候疼痛难忍,根本顾不上许多了。
夏天火辣的太阳下,果园土坯的老房子却十分阴凉;只是因为暴雨,室内的地上也经常泥泞湿软。大暑时节,供应大麦茶,放在一米多高的绿色保温桶里。每个到果园工作的人都可以用土窑烧的灰褐色的钵子随意倒着喝。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低眉顺眼地喊一声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之类,混进去喝。长大以后我买过一个日本黑陶碗,我妈从来辨识不出有何高贵,直接叫它黑粗碗,就是土窑烧的意思,长得跟记忆中的那个钵一样。
夏天唯一的饮料就是自来水管,如果你很渴很渴的话,第一口能尝出沁凉微甜的味道。可惜经常停水。水管里发出呼啸一样空空的回响声。小伙伴咂巴嘴巴,用手擦擦水管,嘴接上去使劲吸。运气好的话,能喝到一点水管里的存留。
果园旁边还有两个存储白石灰水塘。因为石灰的作用,水质特别特别干净,池塘呈现淡淡的蓝绿色,像九寨沟景区那种感觉。
我常常沉迷于水塘的颜色,但是从不敢踏近,父母不让靠近任何水塘。我曾经亲眼看见个三岁多的孩子,奇异地飘在池子里,一动不动。后来陆续传来大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被吓坏了。我妈告诉我,这个孩子是溺水了,如果不是有个叔叔路过感觉捞出来了,估计就死了。
靠着果园,有田地,有森林,但是面积都不大。这里是圈起来的世界,世界的边缘就是花岗石砌起来的围墙。如果外面的人进来,需要经过门房盘问和登记;夜晚有保安队巡逻。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里在1930年左右是教会学校,一直作为学校扩建,后来被征用为五七干校,在我出生之后,这里是省财政厅直属院校,一个单位里面还有一个农机厂和一个药厂。
我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长在这样的世界,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复制。在围墙里,我们有自己的食堂,商店,电影院,澡堂,操场,礼堂。我们有梧桐包围的水泥马路,有轰隆作响的机械厂房,有怪异草药味儿的巨大仓库,有吊满电线的美发厅。
每天早上晚上都有巨大的广播和铃声,上课下课,上班下班,非常有秩序。
傍晚时分,我们会带着水桶和衣服去澡堂洗澡。广播里播着最流行的音乐,一句话能重复四五遍,每句歌词都带着回音。路灯挨个亮起来,倒印在柳树垂条浓密暗黑的月牙湖里。微风中传来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就像今天的爱马仕田园系列香水。小时候特别好奇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香,因为我用的海鸥蓝色系列,从来不会这么好闻。
浓密的树影里,马路边,墙角,都有各种各样的情侣。我从小到大都看着情侣,从小时候害羞,到青春期看了羡慕,到长大后觉得幼稚,到现在想起来青春真是美好。
在那些最美的时光里,我穿着蓝白的校服,完全不记得自己的长相。倒是记得黑长直发的姐姐,在篝火晚会上,在四起的音乐中,在昏暗的灯火中,被不同的男生邀约跳舞。她面色羞赧,斯斯哎哎地在周围伙伴们的起哄声叫好声中站起来,咬着嘴唇,低头笑着,被拖到舞池中去。
有时候,是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的粘合在一起的树木一样的人;有时候,是秋天金黄的灌木丛中,两双鞋。天空很蓝很干净,躺着那里看云,可以看很久。夕阳西下的时候,彩霞漫天。田野里传来爹妈一声声呼唤,招呼回家吃晚饭。
碰上放电影的时候,大家都带着凳子聚集到操场上。四里八村的周围的人也拖家带口带着板凳在天黑之前赶来了,三五成群的结对喊着:快到“山上“看电影哦! 他们管我们这里叫:“山上”,相对的,他们就是"山下的"。
每次到集镇上去,我喜欢和小伙伴一起逛街,然后喝一碗馄钝。 薄得象云片一样的馄饨皮,吸溜一下就可以滑进嘴里,中间有一点肉的鲜香,撒了蛋皮和虾米的汤上浮着香喷喷的猪油。对于小时候的自己,每个周末吃一碗馄钝,就像去寺庙里朝拜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开馄钝的那家老店,包馄钝的姑娘手指翻飞,一边跟我们算帐,一边不停的捏着馄钝。回想起来,馄钝皮是黄色的,而不是今天雪白的样子,大概是碱水和面。做面皮很费功夫,粗大的棍子,不停在面皮上压,一层层叠起来,压倒在一起,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