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去怀念自己的童年,是因为,我的童年是不大好的。那时候的自己,像个弃婴,没人怜没人问。我总是贴在别人后面,想融入某个团体,却依然被赶出来,被人嘲弄。
三四岁的记忆很模糊,我生下来不久的时候,母亲便得了病,这病一得便是十多年,每年都得去省城买药,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去省城一趟废很大的事,得转三次车。
记忆里的某个午后,母亲要走。我最亲近的人便是我的母亲,她就像我的天,怎舍得她走,我不知她是去看病,就算是知道,三四岁又能理解多少。我便哭着,拉着母亲的衣角,直到被老姨拉开。我记得我哭的很重,母亲的表情记不大清晰,后来我在梦里多次出现那个场景,母亲的表情充满了憎恨,我不知为何,或许真如老人们所说:梦都是反的。
再长大几岁,便入了学,我很乖,一直很乖,老师每次在课堂上都夸我的字端正,我笑的很满意。回家之后,母亲坐在我的旁边,看我一笔一划写字,又一笔一划的指正。可是,字写的端正又如何,我无法融入每一个群体,哪怕是幼稚园,哪怕是小学、初中。
我不懂,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似的。可是,我却懂什么叫冷眼旁观,知道什么是瞧人不起。
家里是贫穷的,记得是小学二年级,我早上吃过饭上学,跟母亲要两毛钱说是买笔。其实是想着中午买东西吃。我们那个地方,一天是两顿饭的,上午吃一次面,晚上或许又是一次面,午休长的季节中午回家会有米粥喝。那时正是入秋,午休只有一个小时,走路回家过远,有没有别的交通方式。除了家离学校近的一些同学,其他人都是不回家的。
每到中午放学的时候,爬到栏杆上,看别人在校门口大娘的小摊上买辣条冰棍吃,羡慕的很。于是,我便撒了谎,跟母亲说是买笔。母亲当时的窘迫我记得很清楚,两毛,拿不出来,就算是我倚在门梁上发呆不走,也是拿不出来。没有,便是真的没有。
小时候,除了合不了群外,最深切的感受,便是贫穷。每到过年的时候,总等着春节那天,等着父亲偷偷在枕头底下塞的十块钱,那十块钱总是新的,是父亲前一天从银行换的。我拿着那十块钱,一年里从没握过的大数目,出去逛街。穿着新买的牛仔裤、牛仔袄、牛仔鞋出去逛街,像恶狠狠的出了一口气,压迫了一整年的怨气。
那十块钱是留不住的,总会在春节第一天的时候花个精光。因为那时的街上,有无数的吸引着孩子的东西,十块钱永远是不够花的。有一年我有了二十块钱,是因为住在城里的叔叔回来的早,给的十块压岁钱,高兴的很,一溜烟便没了踪影。傍晚的时候我二姐在院子的门口问我怎么不回家,我将挂了一身的玩具枪啊望远镜啊一类的给二姐看,最后是二姐将我拉回家去。至于为什么不敢回去,是因为怕啊,整整二十块钱,一分不剩,哪能不怕。
后来母亲常说,这孩子,给多少花多少,以后还是少给一点。
可谁都知道,这一切症结的本因,便是贫穷。贫穷使一个人没有修养失去内涵失去荣辱,那都是因为对于生计的困扰,对生活的无奈。
再后来上了初中,母亲去邻居家里借我用的书费,我在院子里等着。母亲回来,一脸的开心,笑着将钱给我。我的心酸了,很酸很酸,酸的好像夏日里山上打的酸枣。我看着母亲的笑容,她漆黑的头发里飘着的凌乱的白丝,我没有哭出来,真的没有。
母亲的老家在很深的村子里,嫁到镇上的时候没人瞧得起她。这个社会,大城市的瞧不上小城市的,小城市的瞧不上县乡镇的,县乡镇的又瞧不上农村的。一级一级的,像整个社会的等级。
农村来的母亲,是不受奶奶待见的,连父亲这边的一众亲戚大多都瞧不起母亲。听哥说起那时候的一些事情,那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哥哥才五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大米是非常稀罕的事物,就像后来的羊肉,只有富一点的人家才吃得起。普通人家,玉米面荞麦面各种面和着吃,极没有味道。要是那大米被蒸熟了,再放进那滴了少许香油的锅里一炒,那个香味儿,四方邻里都闻得到,何况是隔壁的我家。
那时候的家还在山上,几孔窑洞,住了一大家子。奶奶家的窑洞就在隔壁,那日炒了大米,奶奶招呼大伯姑姑家过去吃,唯独没有我家。我哥那时候才几岁,站在窑洞外面,闻着那味儿,流着哈喇子。可那窑洞的门闭着,并不欢迎别人,我哥在那里站了很久,一口没吃到。
我哥讲这些的时候我都上高中了,父亲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最终还是在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父亲一生清贫,从未在那个不大的位子上捞些什么好处,几乎半生都奉献给了教育,末了除了半头白发,些许名声,什么也没剩下。父亲是个老实人,头脑也好使,好事做尽,落得一身清贫。
父亲的大半生都在努力着,努力着改善这个家庭的生存状态。每年春节前的十一二天,父亲、母亲、哥、大姐、二姐,全家出动,在大街上摆摊卖烟花炮仗,为接下来一年的生计做准备。我年纪稍大了一点也去,只是我不安分,老想着玩,想着跟在别的孩子的屁股后面。后来父亲就不让我去了,也不管我,倒也轻松,可心里不安。
于是,偶尔我会待上那么一个上午。山西的深冬非常的冷,凛冽的寒风吹在每个人的脸上,冻着一层寒气。却也非常的热闹,镇上的附近村里的出来办年货的人们挤满了大街小巷。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赚钱的快乐,大把大把的毛毛角角攥在手里,也就不觉得那么冷了。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大年夜,忽然间,世界安静了下来,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深夜的炮仗声。像约定好了似的,起先是三两声的孤独的响着,接着,炮仗声多了起来,富一点的人家里堆放着好几个大的烟花,只听一声巨响,那烟花打到半空里,炸开。一时间天空里开了无数朵花,家家户户的屋子里响起了春晚的声音。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电视里主持人数起那十个数,数到一的时候,电视里响起了烟花爆竹的声音,跟院子里半空中的声音混在一块儿,祝贺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这夜,好似睡不着了,响着,响着,又到了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