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二岁,已经分不清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一遍遍目送爱的人离开,再逐渐失去爱和被爱的能力,还是在苟延残喘中,寻找另一层更为崇高的境界。又或者是,余生,只要活着,便无甚差别,只剩下乏味的两三小事,供以饭后谈资。
我不是个高尚的人,却每每为生活所迫做一些高尚的事。
卑劣和高贵的共融体,上不成下不就,迟早出事。
十岁那一年,弟弟先天性心脏病突发。他蜷缩成一团,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说姐姐,我冷。谁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家里乱成一窝粥,有人打电话,有人哭泣。医生赶不过来,太远了。
他还是失去了温度。
没有人敢触碰他的尸体,直到目送进入太平间,才恍恍然听见哭声。像是头顶盘旋不散的黑乌鸦,沉沉落在心底,成了石头一样坚硬的保护膜。
直到两天后到弟弟墓前看他,才意识到一个生命的逝去竟如此容易。可饭还是要吃,不过少了一双筷子抢菜;觉还是要睡,不过少了一个温暖的身躯相陪。他那时五岁,正是天真烂漫时。
一年后,两年后,尘封已久的电视机还是会被打开,娱乐节目还是会被欢声笑语笼罩。那只是一块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碰了也不要紧,滴两滴眼泪,事后照样做朋友,说爱你。
真的。爱是真的,悲伤是真的,看见尸体时的恶心也是真的,想要逃离的心情更是最真。
谁说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谁说面对一件事只能有一种情绪?我们都是双面人,都有坏的一面,可谁也没遭报应。
十五岁那年,爷爷进了精神病院。听说那里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白色的窗户,一拉窗帘,入眼即是干净的色彩。院长满是自豪地介绍着,这时他看见了外公,没有动作。就像看见一个顾客,一叠钞票,丝毫没有哀痛和感同身受的心情。
我去年二十一岁,重回那里看了看,院长还在,他坐在长长的木椅上,星点白发。孩子在他面前跑过,欢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点点头,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像曾经的我的爷爷。
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对一个老人的遭遇漠然以应。现在那个老人埋入土中,长久安息,口袋里的钱币哗啦啦存在银行的账户里,等另一个老人去取。
多么讽刺,又多么真实。好人是真的,尽责是真的,完美是真的,可漠然也是真的。
最后一眼,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向着太阳,向着他微笑。
如今我二十二岁,做了医生。他们都说,无私才能担任并做好这种工作,我内心总存着一丝自私,却还是成了主刀医师。常常思考一道著名的难题,一个铁轨,五个不守规矩的孩子在左边玩耍,一个守规矩的孩子在右边等待。火车轰隆隆冲向那五个孩子,你会不会掉头?
很多人说不会,但如果把五个换成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甚至一百个呢?一念之下,一百条生命,你可能不后悔,但你绝对会愧疚。
很多人说会,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的利益。但如果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换成你的亲生孩子呢?你又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只知道,在我弟弟和一个病人之间,我一定会选择先救弟弟。哪怕我一度厌恶他的尸体。
真的。无私是真的,自私也是真的。
春天的时候去相亲,对面的男人后来说,他一见我,就对我一见钟情。可他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自私的,漠然的,势利的,善于逃避的,这些,都是我。
谁又真正高尚呢?他爱我是真的,可不了解我也是真的。他只是误以为我是个好人。
只有抛下一切的人才能做到无私一生吧。可他们之于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友人来说,却也是无情。
我的余生,只消在茶余饭后,笑谈两三琐事,在合适的时候嫁给合适的人,在该死的时候毫不挂念地死去。这样,也算活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