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愿好像活着,但好像又死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傍晚的余晖里,他苍白的好像腊月里的薄霜,佝偻的推着他的旧推车,吱呀吱呀的,好像把岁月里的静好都卷进了吱呀吱呀的回荡中。
我远远看着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是没有看见我的,我也知道我不该打扰他的。
阿愿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在这个地方不大但是乐趣很多的村子里,数着瓦片和春秋。
阿愿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的名字跟阿愿一点也不沾边,他是村子里黄师傅的孩子叫黄大年,他父亲是个木工,什么木活都干,修椅子做桌子,也包括打棺材。
阿愿他从小就想进到大城市里去,他说他的梦想说大也不大,说小可不小,他要进城里的大公司,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城市小姐,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城里有一个大房子,能接他父亲去住,让他不用再打棺材。我每每都笑他,笑他的梦想可真小,可是后来经过时间的洗涤,我发现其实这个梦想蛮大的,大到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能在大城市里有一个家……我希望他梦想成真,所以我叫他阿愿,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叫他阿愿,阿愿就是黄大年,黄大年就叫阿愿。
我们经常一起爬上瓦片顶上,数着为数不多的星星,却聊着天大地大的梦想,我说我啊,想变成一个画家,不对不对,我也想成为一个作家,啊不对!我还想…每每这样,阿愿就说,我只想要大房子,让父亲不再打棺材。每次聊起这个,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是有一闪一闪的亮光的,好像浩瀚的宇宙都冲进他的眼里,我就想啊,他想要的真少啊……
后来村子搬迁,我们约好十年以后回到这里,看看彼此有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梦想这个东西啊,像凌晨四点的海棠花,神秘而令人着迷,坚持凌晨四点起床看海棠并发现海棠未眠的人少之又少,可谁又不想看四点的海棠呢?梦想好像也是一样的,它令人着迷,可是坚持并且完成它的人却又少之又少。原来世事的变迁,真的不是人们能够掌控的。
十年来,我漂泊,我去了北方,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在桥洞下面躲过大雨,也在天安门早早的升旗声中,奔波不停。我时常在想着,阿愿娶到大城市的姑娘没有,可能还没那么快有房子吧,黄师傅还打不打棺材了……
转眼七八年,我拖着繁重的身体想要回到梦开始的地方,看看那里的碎瓦还有逝去的童年。我看见那个村子,它已经被重建了,虽然不是瓦片房子了,但是还是铁皮作为顶的房子,好像也没有瓦片房那么好看了,但也没有高楼那么壮观,变成了这样一种住宅区了,我径直往下走,远离铁皮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瓦片房,里面在叮叮咚咚敲打着什么,走进了,看见路口有三个大字“黄木工”。
我惊叹道黄师傅原来还在打木工啊,想着并且走进去,碰巧出来的,确是一张好像是熟悉的,但又不熟悉的脸,他的脸爬满了胡渣,像爬山虎一般蔓延到了耳根,穿着蓝色的衬衣,穿着还是很体面的,但是我明显的看见他手上的老茧,像干旱地一样裂开了。
“阿愿?”我惊叹我脱口而出的是这两个字
他也惊叹,这个名字居然七八年没有人提及过了,现在一下子就在他耳边回荡。
“你怎么,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他问我,眼睛里透露出了闪躲还有陌生。
“想回来看看”我微笑到“黄师傅还打木工哦”
“不是的,他早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我打,我打木工”他吃力的说出这几句话来
我看出了他的紧张,我知道的,事与愿违,童年的梦想不一定会是最终的归宿的,我微微一笑“真好啊,要认真打木头哦,我以前可喜欢黄师傅的小椅子了”
“他的棺材是我打的…”他沉默了“他打了一辈子棺材了…”
是啊,我知道的,以前农村托人找木工一般都是打这些。
“我没能让他不再打棺材…没有让他住进城市的大房子”他突然说道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他真的很执着,他这件事,憋了很久了吧,没有人能诉说,我看见他眼角有泪花。
我刚想开口安慰,就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声音“大年啊,谁来啊”说罢,一边走出来,刚到门口就往旁边吐了一口痰。一边说“谁家的鸡啊老跑来咱们门口拉屎啦”
女人一看到来客人了,马上转了另一张脸笑到“姑娘你找谁啊,跟我们大年认识吗?”
“从前的邻居”我回答道。
“这是我老婆,儿子出去玩了。”阿愿介绍道。
接着又一阵沉默,我说我先走了,两手空空的,下次再来看你,一定给孩子带点好吃的。
阿愿笑着说好。
我走到靠近路口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副木棺材,我迟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所以我停下看了好一会儿。
阿愿可能看见了,朝着我这边喊到:
“别在意,那个,是放我的梦想的!”
我突然鼻子一酸,听见他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这,也是放我的未来的……”
阿愿他把过去和未来,梦想和现实都放进了棺材里,他就这样,像蜉蝣一样寄于天地之间,像尘埃一样漂泊虚渺,他就像我,把昨天埋葬在落日的余晖中,亲自的,坯一抹黄土…
后来去过一次他家,他憔悴了不少。我看见了他的儿子,小阿愿。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傍晚的余晖下,他推着手推车,吱呀吱呀一般的卷进岁月的空隙中。
阿愿他好像活着,还是死了,我也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