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

这是我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天,雾霭断断续续拍打着这贫瘠的田野,南村的高粱已经有一米多厚,红瓦白墙的房子高低不平的错落在曲折的土路旁,三嫂还在家里等着上次洪水中失讯的三哥,嘴里唔呀咦的念着村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推开门向村头走去,我瞥见海娃从东头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过去人们说他是阎王投胎,拥有一种吐口唾沫在别人脸上,那人七年之后就会不治而死的法术。我坐在村里竖立22年的石碑上,字迹模糊的雕刻着村庄的名字。白雾包裹着遥远而陌生的原野,听老人说,那原野绵延数千里,原野中有许多吃人的野兽,也有不可预知的陷阱,曾经有人想走出去,丢了一条臂膀,聋了一只耳,瞎了一只眼,口中流涕着绿色的黏液,衣衫褴褛缠绕在鲜血淋漓的肢体上,当走到原野的尽头,才发现原野的尽头是山。我想象着或是那人临终那刻,妖光渐色,妖风四起,魔鬼附身化作一只妖孽作乱人间,或是死后磐石崩裂,天憾地震,那人身上射出万丈光芒闪瞎一切钛合金狗眼,化作耶和华升向天空,后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了,我想应该不会是一段爱情故事。我说我看过书,我知道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是外面的世界。每次我这样说,老人们就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哄堂大笑,他们说特么走不到山脚就死翘翘了还管鸡毛外面的世界。那不是死,而是永生,我这样想。

雾霾中散射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我抬头品尝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高粱味道,这感觉真特么有文艺气息。忽然觉得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傻逼,傻逼。我想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那么我会是有名字的。但我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就听到有人真的在叫我—阿霖,阿霖,我想这个名字还些许有些意境,便回过头去,看见遥远的田埂里匐坐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那表情似笑非笑,却凝固着的僵硬着的坐着,坐了一天或是一年,我心想这于我何干?却也僵硬着的凝视着他,一天或是一年。他站起来,掸走身上的泥尘,转身却回头看着我,朝旷野中去了。我忽然想起那个迷失在原野中寻找出路的人,瞎了一只眼,丢了一只臂膀,聋了一只耳,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山的那边。这青烟摇曳着放射在我眼前,和那个少年的背影幻化作一起。我忽然觉得,是时候该走了,遍高喊着要叫住他,他却飞奔着朝东边跑去了,消失在一片雾霭中。

我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心脏要呕出来,寒气惹的鼻孔火辣辣的疼,腿脚像是被浸了麻油。我瘫坐在草丛中,这感觉一点也不好,我又想起那个曾经试图走出去的人,我知道或许我会死在这里,就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朝前挪动着,挪动着。

那房子就在这时显出了轮廓,烟囱升起袅袅炊烟,我扶着一棵曼莎篱小憩了一会儿,看见婀娜多姿的少女进屋去了,看见书生样子的男人进屋去了,看见大腹便便的男人进屋去了,我看着那些人背影温婉可人,竟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们。于是我决定进屋去讨口水喝,或许能目睹这屋子内的景色。况且我又累又饿,如果说能给碗水甚至是饭,这一定是上帝的恩赐。我蹒跚着走近那扇木门,阴霾霎时间散去了,门边的灯光开始闪烁不定,那本来完整崭新的门框抖落了一片灰尘开始长出裂痕,那裂痕吱吱作响拉扯着向着门心撕裂开去。看着这些,我有些慌了神,手指停留在阴涩的雾霭里,不知所措。噶吱咦呀,这扇神秘的木门却自己打开了,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烛火,我不禁稍许淡然了些,朝那边走去。有一个人匐坐在那里,准确说是一只生物匐坐在那里,他就那样坐着,一天或是一年,于是我也看着他、一天或是一年。我感觉竟有些疲惫,就朝他走过去,忽然我看到黑暗角落中窜出一只狐狸,从我身后逃出去了,看到一只眼中闪烁着绿光的野狼逃出去了,看到一只狗熊奔跑着逃出去了。我想我是被吓到了,却没有。我走近些,看着浑身赤裸,疲惫不堪的他,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你是谁?

身后木门又嘎吱响了起来,脚步声贯穿了窗台上枯萎着的野雏菊,他缓慢地走近讪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匐坐着的那个人,他笑着说:今天...这生意还不错嘛。这笑容让我感到深深的厌恶,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你是谁?

我并不想怎么理会他,噶吱咦呀,他倒是觉得无趣便出门去了,于是我扭过头去看着那个匐坐在桌前的人,烛火的余光闪耀在黑暗中他的两只眼窝里,他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一天或是一年,我于是也和他四目相对,一天或是一年。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你是谁?

我不想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便走近他,赤裸着的他,我将残烛扶起照映着他的脸颊。他说:带我走吧。

我说:不行,我要来找一个人,我要去山的那边。

他说:我们一起走。

我说:不行,听老人说这原野遍布野兽和陷阱,很危险。

他眼里忽然变得晶莹起来,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他就这样看着我,一天或是一年,我也这样和他四目相对,一天或是一年。

他说:我可以保护你。

我这样想着,便觉得两个人一起走,其实也不错。我就拉起他的手,出门顺着曲折的林荫小路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记得梧桐落了七次叶,雏菊开了七次花,梨树结了七次果。我只记得翻过了雪山,穿过了荒漠,游过了湖泊。

有一天,我说:我饿。

我感受到他的颤抖,他眼中的恐惧,在这萧瑟的天地中,他的悲伤与无助。他默不作声,就这样与我静静凝视。我的呼吸渐弱,身体也不由自主抽搐起来,冷风中凋落的黄叶遮蔽了我们之间维系的手。他将我拉向他去,转过脸,将我的脸按在他的肩膀上。我的嘴唇粘到了一丝血肉,即刻便融化在我的唾液中,这味道多么甘甜。于是我即刻开始吮吸起来,这让我有一种茹毛饮血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也或许是人类爆发的原始的兽性,合理的存在,合理的在此刻被消遣。我觉得我在微笑,这感觉似乎是我从来不曾拥有。他看着我,他问我怎么样,我呜咽着含着他的臂膀而瞪着眼睛看着他,我看到他眼神里的温柔和腼腆。这雾霭的傍晚包裹着我的双眼中的欲望像两股火焰燃透了整个旷野,我就这样抚摸着他,抚摸着。

可是并没有,我看着眼前这只垂死的人,我能看到它疲惫的眼神里的恐惧。那是一种绝望的眼神,我吸着他的血,也正在带走他的体温。我抽出了我的嘴唇,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这时候阳光也穿透了阴霾射在那枯竭的脸庞上,我伸手去抚摸,就像刚才那样般抚摸着他。却没有,我摸到空空如也,甚至连着那一丝体温也消散了。我看着眼前这萧瑟的天地,想象着他肩膀上的印记,便猛地匐坐下去,看着天空中阴霾之上广阔的蓝天,想象着那个瞎了眼,聋了耳,丢了臂膀的人,想象着山那边另一个世界,我感觉困意袭来,或许是饭后要休息吧。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我睁开眼,看着他,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烛火,映照着窗台的枯萎的野雏菊,我突的觉察到这感觉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哪里见过。那人慢慢走近,我瞥见黑暗中那婀娜多姿的少女从屋里跑去了,看见书生样子的男人从屋里跑出去了,看见大腹便便的男人们从屋里跑出去了,他看着我,他问我:你是谁?

我问他:你是谁?

后来的事情我便不再记得,我只在烛火中看清他的样子,那让我想起那个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丢了一只臂膀的人。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要追随他,保护他。于是我和他一起走着,走着。湖面冻了又化,树叶黄了又绿,大雪停了又纷飞。直到我们遍体鳞伤,再也无法前行的时候,那时候原野的太阳透过阴霾朦胧而又陌生,黄叶随着冷风凋零在大地萧瑟而又悲凉,他啃食着我的臂膀,我却在微笑,我心里在呐喊:让他活着,活着走下去。我的意识渐渐薄弱,便觉得空气又温暖了,像是春天,像是清晨(像是回光返照),溪流倒映着透绿的嫩芽,粼粼波光溅射在含着晨露的绿地上,那感觉温婉而美好。小河边倒映着一张脸,我低头看着他,水波一阵阵将那张脸扭曲扯裂,又复合。我在那里看着那张脸,很久很久,久到河水干涸,久到黄叶寥落。我看着那张脸,想起那个想要走出原野的人,我忍不住要拥抱他,随然我就拥抱他,我感觉到冰冷,感觉到他的拥抱浸湿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他的拥抱让我无法呼吸,我感觉到他拥抱着我的鼻孔我的嘴我的咽喉,他的拥抱如此猛烈,甚至让我感到恐惧,我发现他正在啃食着我的肩膀,我的血液流进了他的口腔,他的喉结上下震动着,他瞳孔中的火焰仿佛要吞噬了我,后来呢,后来我从水中仰起头,吐出了口腔中鼻腔中的河水,蜻蜓在河边小憩,麻雀在树杈上挣扎,我在河中央像个傻逼,我想不到什么词来描绘这时的感觉,我也猜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我想那一定不是一段爱情故事。我起身游向岸边,我努力想想我为什么来这里,却也并没有什么思绪。拨开幽暗的灌木,我透过阳光,清晰的看到爬山虎从森林脚下匍匐到一口布满裂痕的水井,那口井中出现贞子的概率应该小于孟买血型的概率,毕竟这不是恐怖小说。一只小猫从井边唿的跳了过去,钻进了屋子下的地道里,这猫是死的还是活的呢,想必这也不是薛定谔的猫。我走近这间屋子,木门是有些年代了,这台阶上也铺着一层湿漉漉的苔藓,我推门进去,素质是有的,但这时稍微有些素质就不好讲故事了。我想起如果这是在大美利坚,必然是要以私闯民宅判个强奸罪剥夺自拍权利终身。们嘎吱咿呀的开了,房间里忽明忽暗,烛火映照着一双疲惫的眼,我继续向前走,又看到一个站着的人,那让我想起曾经追随的那个丢了臂膀,瞎了眼,聋了耳的人。我又看看匐坐在那里的人,我看见他浑身赤裸,竟心生厌恶。或许我正明白他的苟且,可我却清晰的感觉到他体温,那种温度似曾相识,却也早已迷失在时间的雾霭里。我并不想继续在这里了,这地方全是令我悲伤的回忆,我推开门,瞥见海娃从村里东头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我很怕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吐口唾沫在别人脸上,那人就会在七年之后不治而死的法术。我向村头走了很久,路边的老人看着我,想必是我丢失的肩膀吓到宝宝了,想必是我右眼恐怖的伤口吓到宝宝了。后来我穿过了村庄,坐在村头的石碑上,雾霾中散射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我感觉到累了,便扶着头睡了。

醒来时我发现我躺在远离村庄的原野上,我抬起头。那孩子坐在村头的石碑上,斜上角45度望天,阳光穿透阴霾直射在他那美丽的侧脸,那容颜让我感到悲伤,我就这样看着,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不知过了多久,我想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名字,我叫道,阿霖,阿霖。他转头看我,眼神迷离,那一刻星月斗转,磐石炸裂。我也看着他,仿佛看到山的那边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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