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起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幽谧清冷的凌晨,一株海棠自吐芬芳,这是川端康成笔下最纤细幽微的邂逅。夜尚未央,带着惊奇,与美一同醒来。
似乎日本文学中的美感总要来得更加纤巧单薄。一本《岁时记》,所谈及不过是积雪卧于青山,樱花摇曳飘落等安静而贫乏的意象,可这在俳人眼中便是诗与画,便足以摄召梦魂,让人情思颠倒。直击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
连枯枝败叶都是好的。
相较于汉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堂庑特大,或是宋词“重湖叠巘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工丽精巧,这样的美似乎未免过于狭促。而实则不然。地理环境的限制作为影响日本文学作品的客观条件,决定了其不可能拥有唐人煌煌上庠的煊赫、宋人绮丽迤靡的精致,于是俳人便选择退守、选择自足,以最细腻的眼光去体察生命中最微小的变化,用时间跨度的拓展纵深来弥补空间上的缺憾——波澜壮阔自有其美,寂静古池亦不输风姿。
“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再简单不过的情景,在日本文人笔下却美得如此纯粹,如此恬然自得。不同于中国文学中所谓“借景抒情”“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高高在上的传统,不同于其役使自然来夸大自身作为人而优越的劣性,日本文学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来体悟自然万物,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平视甚而仰望自然的馈赠。它抛弃人本论对视线的遮蔽,坚守“人——自然”的二元论,以修敬之心面对一切事物,超山茶花之意义于仓廪实后精神的妆点之上,所表达的则是与其相触而引发的感动之心和至臻之情。山茶花的观照正是日本文学精神根源的所在。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有一句“我只是想讲心中所感动之事对人诉说”,因此多少文字最平凡、最细腻、也最露骨。当宋之问还在近乡情更怯的痛苦中挣扎徘徊,小林一茶早已直截了当地喊出“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的心声。因为视野有限,情感便少了那些幽微曲折的涂饰;因为融入自然,言语便不惧剖白内心;因为以感发为为文基础,便格外真切、有情。“如露降生,如露消散,此即吾生。难波之事,梦中之梦。”以对自然的体悟为为文基础,以对万物的修敬为为文的姿态,以内心的真情为为文的动力,所言虽不过个人思乡、人生如露,却最终与自然与万物为一体上升为普世意义上的价值关怀。
一本《岁时记》,连枯枝败叶都是好的,连枯枝败叶都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