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在读小学。一个校院里,我在最西边的教室,她在最东边的教室,我上一年级,她上五年级。可她却比五年级学生的平均年龄大出五岁。
她叫郭彩霞,是爸爸的学生。
我不记得是怎样与她认识的,却很清楚的记得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留在我脑海中深刻的样子。那种深刻就像是从此刻在了心里一般,不管怎么放置冷落,偶尔想起时,她的样子还是会很清晰的映在眼前,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那时,比五年级学生平均年龄大出五岁的她像个朴实善良的农村少妇,从头到脚都与农村的气息扯不开关系——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强大的农村气息依然遍洒乡村的每个角落,她就更不例外了。短发微卷,黝黑的圆脸,五官较好却又略显粗糙,身材比她所有同学都宽大,旧衣服,布鞋——这是我记忆中,她全部的外貌特征,可以说普通的不能再平凡了。除外,她说起话来有些磕巴,天生的结舌。每次说话打结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稍停一下,等到把呜浓在嘴巴里的话理顺以后,再把余下的话讲完全,这中间,她的嗓子眼总是咽来咽去的。也因此,更增添了她在我脑海里的印象。
她爱笑,记忆里,她始终都在笑。她热衷于帮助别人——任何人——从不拒绝,她不先问要不要帮助,她看到别人艰难的在忙时,会下意识的伸出两只手,而不是先经过大脑。别人都说,她好的都有点傻了。
我不觉得她傻,却唯独想不通她怎么会如此不计较的善心于人,尤其是我在年岁的增长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世险恶后,我就更加的不理解她与她的行事为人。一直到现在,我都如最初相识她那样觉得她是没有自私之心的,从来都没有。事实上,她很简单,她的简单善良是从母体里带出来的,没有分毫污染,于是,这个问题在她身上便不存在想得通想不通了——只是我们离开母体越久,思想愈加复杂,爱纠结于有时不应该纠结的问题。
她家住在离学校最远的那个村子里,是我家到学校距离的四五倍。那时上学都是没有自行车的,上学放学的时候——我们的村庄是他们来回的必经之路——总是看到他们庄上的同学成群结队的走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至于寂寞,刮风下雨也不例外,只是泥泞不堪的路上,人会少许多。不认识她的时候,她都是和她庄里的好朋友走在一起,认识以后,我俩每天就会一起放学或者上学,很多次放学的时候,她不是把我送到村口就是把我送到家里,她会看着我走远或是跟她的张老师打声招呼后,再一路向南回家。她的背影我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她每次都会回头。
我爱和她一起玩,她爱牵着我的手。只是童年的我是很羞于启齿喊别人姐姐的,我没有喊过她姐姐,在她大我八九岁的年少的快乐时光里。她一直都很亲昵的喊我“山……山…”,虽然每次这两个字都会如预料一般很艰难的从嘴巴的蹦出来,即便蹦出来之后还要拉很长时间才能完整的听出是我的名字,她都不介意。
她喜欢一下课就来找我,问我饿不饿,然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给我吃;她喜欢给我捂手,在寒冷的冬季,把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大大的手掌里使劲的来回搓;她喜欢跟我讲她家里的事,每次都讲的津津有味——
和我们家熟了以后,她经常帮我们劳作,基本都是田地里的事物,杂乱不堪,有些我自己都不会插手,哪怕在我小小年纪里可以做的最简单的事。放学的路上,她经过我们家大大小小好几块田地,但凡看到田地里有我们家人劳作,她二话不说就下到地里去,撵都撵不走。待回家时,太阳早已隐遁,天已昏暗。
那个小学堂里,只有幼儿园到五年级,再升级,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县城里。她是怎么离开的,在哪一天离开的,我并不知道,或许我当时是知道的,但是20年的荒芜记忆里也早已模糊不清了。她的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去上初中,她离开这个学校以后,我几乎就不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了。
我们相处时间不长,大半年左右。那段时间里,很温暖,更幸福。在生命预计之外,出现那么一个人以无私的条件对我好,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总还是深感受宠若惊的。但我想,每个与她相处过的人都会切身的感受到她的好,感受到有她在的幸福,不只是我,所以也不必惊讶,只幸运我也遇见了她就好。
许多年以后,听到妈妈说道当年一个有关她的故事。妈妈说:有一天你爸爸改作业,发现了她夹在本子里的5角钱,是她攒下来给你爸爸的,因为你爸爸那个时候太穷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心底是以他为恩师的,她的五年级也是他劝回来继续上的,因为她家里更穷。那个时候,不只是她,她庄上的好多学生都是爸爸劝回来继续读书的——虽然后来大部分也都废弃了。
这个故事后来陆陆续续的听到,每次听到的时候我都会想念她。可是,没有任何一次我主动的去打听过她在哪里,过的怎么样。我总是在想念她的时候把她拉出来回味一番,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放回心里去,像是把她冰冻封存了一样。我没有问过她过的怎么样,打听她在哪里——从来都没有。
这几年,总是听到妈妈有一搭无一搭的提到她,每次提到的时候都意味着要夸赞一番,我不吃醋,她是当之无愧的。今年提的次数就更多了,因为她突然出现在我们回老家的那条路上,妈妈回姥姥家的时候有几次碰到她。
今年初夏时节,跟妈妈一起骑车回姥姥家。后座上又听到妈妈说起她,说她昨天又碰到她了,我哦了一声,开始在内心深处回想她,直到姥姥家门口,思绪才收回来。傍晚再返回时,走在妈妈说的这条现在她突然出现的路上我开始幻想着什么。正在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前面一辆车子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同时听到两声:你咋不走?一个是妈妈的声音,一个是……我下意识的回头,一眼认出了戴着大大的连衣帽在暗夜里面目模糊的她——在我们的车后,被我们挡住去路——20年过去,毫不犹豫。是否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念叨的缘故,所以一直不曾转换思想就认出她来,不得而知。我惊喜的差点叫了起来,我听到了心底无数的声音:这是巧合吗?这是巧合吗?这是巧合吗?……当妈妈也看到她的时候,我知道她也惊讶了,这一路来,她的心底也是时时想着这个人的。
看了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并没有如我一下子认出她来那样一下子就认出我,毕竟当年我只有六七岁。当然,这并不妨碍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偶遇她的欣喜若狂。我猜她是知道一点的,特别是看到我和妈妈在一起之后,便不难记起当初的我了,我听到她讲:都这么大了……依然结巴,却不像当初那样厉害了。
黑黢黢的夜里,两个车子打着车灯并排行驶着。后座上的我一直看着她,努力诉说着这么多年来未曾忘记、时时念想的衷肠。那种诉说的神情似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一如曾经那个一年级的孩子。她没有问我所谓的基本情况,只问我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幸福。漆黑的夜里,四下无人的旷野中,我大声地回答她,我们大声的说着话,我的笑也很大声,我怕她听不见,更怕封存在心底深处那么多年的旧时的她听不见,我喊她姐姐,喊给她听,也喊给五年级的那个大女孩听。我知道,她们都听到了。
我问她好吗,问她住在哪里,过得怎样……我问了所有当初我不曾问的问题,好像,我一定要把这些问题当着她的面问出来才真诚,而我始终相信终有一日我会当着她的面去问的,如今她就在我对面,我都问了。
在我没有想要问她一系列问题的岁月里,我也从来没有假设过她究竟会怎么样,所以那晚我问了之后,不至于失望也不至于惊讶。我努力把自身置身于她的话里去感受她的幸与不幸。谁没有幸?谁又没有不幸呢?
静下来的时候,又听到她问起张老师——她一直这样喊,这是她最敬重的方式。许或是,滴水之恩,她也定然念念不忘;又或许,那个张老师曾带给她美好的向往。心灵的释放相比于物质的馈赠或匮乏总是更加恩惠的。
路口要分开之际,我下车来,狠狠地抱住她,那么用力。她很温暖,她的温暖从五年级一直延伸到现在。只是她胖了,当我抱住她的时候,我发现她明显的胖了。头发依然是微卷的,穿着时尚了些。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废弃的火车票,在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号码和我的大名。她是不知道我早已改了名字的吧!写完之后,我告诉她,这张火车票上有我的名字还有我经常往返的地方,给你留念,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会很想你。她用女性特有的最为温柔母性的的声音嘱咐完我之后,我们彼此又抱了抱。分别时,她没动,她要看着我们先走。
妈妈载着我先行离开了,我在后座上一直看着她,努力向她挥手告别,她一动未动的向我也挥着手,一直看着我们,待我们过了马路,她才驶向自己的方向。在霓虹灯里,我看着她,又蓦然的看到五年级的她,一直消失不见。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我刚刚见到的现在的她的样子还有过去的那个她。她还是她,由单纯的简单过渡成沧桑的单纯。我突然又想到,到底是怎样与她认识的——兴许是她知道她的张老师有个女儿也在这所小学里读书,然后某个机会里就碰到了。
记得巧遇的那晚回来后,我在日记里粗略记到“那不是所谓的巧合,是,——当我想你了,回头,你就在我身后,对不对?一晃20年,我怎么一眼就认出你来呢,你呢,惊讶了不是吗?我那么狠狠的抱着你,几乎要哭;我那么大声的喊你姐姐,在黯然的旷野里。你呢,还是记忆里模样,一直看着我走远不见,可是,你看到我依然努力的向你挥着手吗?”
几个月以后,我收到她的短信,署名:郭淑萍。我顿然懵了,我喊了她二十几年的彩霞啊!她的小名是不是叫彩霞,家里人都已不记得了,只是这么一直臆想的去喊她。是对是错,又有什么纠结呢,她就是彩霞,耀人心绪的“彩霞”。
她很贤淑,这么多年里,也定然是做了浮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