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以东_第三章 言佳

第三章言佳

莱克罗姆在小说《楼梯里的女人》中借主人公之口说道:写作分为两种,一种向外探索,一种向内挖掘。

若以此粗暴归类,于译明显属于后一类型。长久以来,于译一直在尝试完成一部属于他的故事——他拒绝在真正完成之前,称其为小说——不料却屡屡失败,往往写到一定程度便无疾而终。当我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有时我会听到客厅里于译用力揉纸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那声音违背物理定律一般迅速充塞整个房间并且像飞机尾迹一样久久残留,让我莫名其妙联想到住了九十六只大象的体育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客厅到处翻找我的一个笔记本时,无意间从沙发底下找出来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是于译写的。心里纠结了一会儿后,终究没有抑制住好奇心,心想:这又不是我故意拿来看的,不小心看见而已。我小心展平那张纸:

“小的时候,我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我唯一喜欢的游戏就是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小的黑暗走廊里。那条走廊两侧都是石墙,宽度刚好能让两个不至于太胖的人并行,当把两头的木门关严之后,一丝光线都穿不进来。我置身其中,黑暗将我包裹。我能感觉到黑暗对于我百分之百的接纳。

“时间一长,我开始产生错觉。似乎黑暗才是本质,虚无才是真实。我在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被周遭环境所吸纳,任何奇怪的动作都不会显得突兀。意识到这点,我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任由意识向外扩散。

“大片大片的雪花掉下来,穿过我的身体落向地面。

“我看到一座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黑塔,似乎在喧嚣与呐喊。雪花漫过一切,却惟独难以在黑塔上滞留片刻,碰到时便由雪化雨,雪水顺着屋檐流下来。

“一头金黄的独角兽从塔中奔出,它的动作迅疾,四肢强健有力,柔顺的毛发随着奔跑的姿态有节奏的律动着。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远处的松林。雪上留下一串好看的脚印。跑了得有几里路,独角兽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什么似的掉转头来。我看到独角兽一双湛蓝的眼睛。”

再往后的字迹就看不清了,能看出来于译涂抹得很用力,稿纸都快要穿透了。我重新将稿纸团成球,扔进垃圾篓里。

***

我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我接连点开了几个app,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会。

走出屋外,积云堆在天际,遮挡了太阳。路上冷清清的,不时飘下几片小雪花,我扣上帽子,穿过人行道,来到校园西侧的围栏前。捣蛋的学生不知用什么方式撬掉了两根铁栏杆,如此一来空间刚好能容一人弯腰穿过。我沿着弯弯的土路朝前走着,想象自己是一个机器人,不平坦的路面让我走起来很不自然,每一步都有可能会跌倒,我尽力维持平衡但还是免不了会栽跟头,外人会好奇地驻足观察,随后拿出手机咔咔咔拍了一堆照片录了一堆视频,几个好奇的路人甚至会煞有介事地模仿我不普通的走路姿势,于是诸如此类的无聊行为从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人的手机短视频中穿过,伴随着千篇一律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想到这里,我笑出了声,搞什么鬼,为什么自己会想象如此莫名其妙的东西,简直就是浪费辛勤劳作的农民创造的鲜美食物。

我停在图书馆门口,大雪已经纷纷扬扬。我回过头去,远处自己踩过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其消失的速度堪比我已经失去的二十年人生,无可避免,始料未及,却又在不经意之间悄然发生,若不回头就很难意识到。图书馆的屋檐下不少学生拿着手机拍雪景,拍自己,拍同伴。

我直接走到四楼社科书库,进门之后,放下书包。

前台的人跟我打声招呼,说:“你可算来了,今天可有你忙的。”他一指前面书堆得满满的小推车。

“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出去办点私事。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半小时左右吧。要是等你下班我还没回来,麻烦帮我锁下门,拜托了。”他双掌合在一起,做个拜托的手势。

“放心好了,问题不大。”

由于我瞒着家里人偷偷在校外租了房子,所以只能靠着就是给图书馆打零工来勉强弥补损失的那部分生活费。如果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我的兴趣爱好的话,小说肯定算是一个,大概率还是唯一一个,至少此刻我的脑袋里想不出来有第二个。唯其如此,我总算过得不是那么枯燥——当然在外人眼里倒是不好说。从这个角度讲,我跟单影算是一类人。

单影是我住学生宿舍时候的室友,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影院,为此经常逃课。我曾经一度猜测:单影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不然他哪来的那么多闲钱去影院。当我这么一问,单影惊讶地好久说不出话来(尽管单影有些结巴,但是单影的分享欲极其旺盛)。

“算、算了,谈钱干什么,我最、最不喜欢钱了。”单影转移话题,“请、请你看电影。”

“什么,谁会不喜欢钱呀!人类所有的行为换算成钱才有了意义!”

“我就、就不喜欢。”单影诚恳地说,尽管口吃让他的诚恳显得不是那么诚恳。

“怎么证明?”我双手一摆,说道。

“我的钱全部都换成了电影票。”单影说完得意地拍拍口袋:“左边、边是钱,右边是影票,左边是、是空的,右边鼓、鼓的。”说着,他指给我看我鼓鼓囊囊的右口袋。

“别骗我了,谁现在出门还会揣现金。你的右口袋鼓鼓的,说明你确实有钱,所以才买了数不清的影票,但是你空空的左口袋什么都说明不了。”

单影嘿嘿一笑,说:“钱、钱算什么,就是王八、八蛋。”

“那么有钱人算什么呢?”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喜欢王八蛋、蛋的人八成也是王八蛋、蛋。”

“这么说来,大家都是王八蛋。”

“我例外。”

“算了吧,你。”

于是在我二十岁的有限认知里,又加上了一条:有钱人不喜欢钱,王八岛喜欢钱。

图书归纳整理了两个小时后,最艰巨的任务就基本算是结束了,往下我只需要坐在前台把同学们借的书录入系统就可以了,临近下班的时候确认门窗关闭,关灯锁门,然后签上字就可以了。至于剩下的时间,则由我自由支配。我在图书馆的兼职时间大体就是这样度过的,倒是没多大意思,不过一小时能给我八块钱。

八块钱,这就够了。

背后传来一个怯懦的说话声,好像问了我一句什么,声音不大,我没听清楚。问话的时候,我正站在书架前翻一本研究冷战背景下中国与东德关系的书。我把书插回原位,扭过头去。此人身材高挑,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天蓝色卫衣,一条天蓝色牛仔裤。我见过他几次,似乎有些不善言谈。

“不好意思,刚走神了,您有什么问题?”

“能帮我找下这本书吗?我按照索引找到这排,但唯独这本不见了。”

男生说着把手机递给我看,是约翰·欧文的《苹果酒屋的规则》,位于在四层A区的社会科学区,索书号为I712.45/937。936是约翰·厄普代克的《恐怖分子》,938是《鸽羽》,936和938都在,独不见937。我上下检索一番之后,确定这本书确实不在这里,但是书刊状态是可借。

“可能这本书刚刚还回来,还没来得及入库。或者某个人看完之后,随便插在了别的什么地方,我找找看吧。”

“麻烦了。”

我把附近几排书架依次检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本书。他说那就算了吧,随即向我道一声谢便离开了。

***

眼看着图书馆还差十分钟就要闭馆,同伴还没回来,我收拾东西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颜嬕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胳膊里抱着厚厚一沓书,径直走向前台。我给她登记之后,我们两个一同走出图书馆。

颜嬕是我在大二时国际马拉松比赛的志愿者活动中认识的。我们站在路边等着参赛者从身边跑过时,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既不涉及我们在哪里长大,父母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以及未来打算从事一份怎样的工作。

时值严冬,寒气冻得人直打哆嗦。天上堆砌着厚厚的云层,月亮时而露一下脸,好像是谁请来的大牌明星。海边吹来的风不讲道理地灌进我的领口,我把拉链一直拉到头。颜嬕裹着一条天蓝色围巾,身上是一件绿色羽绒服,从图书馆借的书此刻已经塞进了书包里。路上有不少学生扔着雪球玩。落满雪的柏树像是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不动声色地记录着眼前这一切。

“莱克罗姆在几乎每一本书里都提到了楼梯,在他的文本中楼梯往往成为故事开始的场所。”

“我记得看过他的一本书,写了一件很荒唐的事,好像是什么‘掉在楼梯上的耳朵被路过的人捡到’之类的……”

“起因通常是某人因为什么缘故恰巧没坐电梯而选了步梯。莱克罗姆最讨厌的人就是伊莱沙·格雷夫斯·奥的斯!这个天地不怕的人唯独对电梯怀有深深的恐惧。不过在他最后一部作品中故事开始的场所却挪到了电梯里,可能莱克罗姆发现那是一种更高的可能性,可以作为虚构的灵感来源,不过这是后话。”

“现在我们要说的掉在楼梯里的耳朵。”颜嬕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没错,由于重力的关系耳朵会掉下来,那些急匆匆去上班的人当然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耳朵丢了。”

“那样一来会很麻烦吧?没有耳朵多半是不好的体验吧?”她像是真的在考虑这一假设。

“从现实层面考虑是必然的,不过作为假设,没有耳朵也就意味着切断了同现实世界在某种途径上的联系,尽管不是主管的,至少也是一种尝试。”

往下我们不再说话,只管默默地朝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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