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李坐着轮椅被人推倒一座老房子前,老李似乎慢慢正在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些被尘土抹去的回忆渐渐在记忆之泉中倒映出来。
一条泥泞很窄的小路,上面刻满了车轮留下的痕迹,时间一长便在两旁留下了两条很深的沟壑。中间长满了枯草,只有根部能见到一抹深绿,往上便越发干枯,对于草来说,那是已逝的生命,为了一抹绿色的希望,尤其是在这样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老李的轮椅沿着车轮的深沟慢慢地向前推着,老李浑浊的眼睛慢慢向右瞥了瞥,头哆哆嗦嗦吃力地向右转了一下。
老李:“胖……胖婶”
周围的人激动地连忙围过来,有的弓着腰,有的蹲了下来,脸朝向老李伸着。
周围人:“对,对……胖婶,是胖婶家。”
老李的回忆顺着浑浊眼光投射了过去。一座土坯房子,屋顶上鱼鳞似的红瓦,偶尔掺杂几片青色瓦砾,四周墙壁红砖青砖各种颜色,被灰色的石灰严格切分开来。正当中一扇红色腐蚀旧色的木门不停地嘎吱嘎吱作响,旁边两枚铆钉狠狠地嵌入一块红砖与青砖之间,上面晾晒着一个铜黑色竹制的圆形箅子,空隙间一张蜘蛛网正张大血口吞噬这来往的蚊虫。侧面一根粗大的竹子顶着鹿角似的天线,接收着来来往往似有似无的信号。院子当中一口压水井已经上了锈蚀的颜色,把手处发出“呃呃”的咽气声,像极了一个人的临终遗言。旁边是锅炉房,中间一口大灶台,里面黑色的烟灰,上面一个铝制的银褐色大锅盖,一圈布满烟尘,当中一块发黑了的手帕盖在把手处。回忆之处,那年老李结婚了。
那时老李结婚没多久,按照习俗要领媳妇认门。老李的媳妇,小翠儿,城里人,从小爹疼妈爱,没吃过多少苦,当然落下个任性的毛病,不知为何也就偏偏看上了老李,嫁到农村来。像往常一样老李牵着翠儿的手,来到胖婶家,胖婶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儿上,一块花色的破旧围巾包裹住头,双腿蜷曲,后背弓似的向前弯曲去择面前一堆小青菜,旁边有个凹凸不平的小铜盆,里面放了一些择好的菜。
胖婶听到声音,稍稍将后背挺了挺,慢慢转过头来,看到了小李。立马起身,但是动作却慢了半拍,伸出双手去迎,老李立马撒开翠儿的手,双手向前去迎胖婶的双手。
胖婶:“来了呀。”
老李:“来了。”
胖婶:“真好,胖了呀。”
老李:“哈哈哈,是啊,你老身体还好。”
胖婶:“好,好着呢?那啥,你那口子呢?”
老李朝后面看看翠儿,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好好认认门。 翠儿看到老李在朝他使劲招手,便急忙跑到跟前,却抢先被胖婶迎上去的双手紧紧抓住。
胖婶:“是翠儿吧,真好呀,老听小李夸你呢。”
翠儿尴尬而不失礼地朝老李看看,道:“哪有啊。”
胖婶:“真好呀,真白净哈。”
老李朝着翠儿看了一眼,带着疼爱的眼神看了看她。
胖婶:“来来来,进屋,屋里拉呱。”
老李和翠儿一起拥着胖婶推开了大红旧色的门进入了堂屋。一进堂屋,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流动起来,右手边中间土墙隔出来的两间隔间,两扇灰褐色梧桐木制的门,对面放着一张已被虫啃食一大半槐木打的桌子,上面摆满了锅碗瓢盆,紧挨着桌子一辆军装绿喷漆的破旧三轮车。三轮车的前轱辘深入到茶几下面,就紧挨着半袋米旁边。茶几上摆满了茶杯,茶壶,一些水渍正慢慢洇进木头里,胖婶正在端着水壶倒水。
胖婶:“来来,坐坐,喝点水。”
老李:“哎,好,别麻烦了。”
老李和翠儿接过水,坐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小马扎上,四周看了看,方才看到堂屋正对门一张鹿鹤同春图,上面浮满灰尘,两侧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其中一角耷拉下来,露出坚实的土面。老李抿了一小口水,铁锅碱水的味道,随后朝着那两隔间瞥了一眼。一间里面放满了杂物,各种棕色箱子布满厚厚一层土,旁边一张床,上面放满了各种东西,一张床单铺盖在上面,只留下凹凸不平的土色痕迹。另外一间,一架柜子,一张床,床上已经架起厚厚的一层蚊帐,里面的花色被褥影影绰绰,这是胖婶住的小屋。
胖婶从杂物间拿来另一个小马扎,紧挨着老李吃力地坐了下来,老李见状连忙上前用手扶,胖婶挥了挥手。
胖婶:“没事,你们坐,喝水,喝水。”
老李:“嗨,没事,不累。”
胖婶:“哎呦,真好……丫头,城里头的?”
翠儿笑了笑说:“嗯”
胖婶:“城里好呀,方方面面。农村穷呀,嫁给小李可得委屈你了。”
胖婶说着脸伸向老李,还用手拍了拍老李的膝盖。
胖婶:“你可得好好对待翠儿,城里女孩没吃过苦,凡事迁就点。”
老李:“放心吧,婶儿,我会好好疼惜她的。”
说完,老李又带着疼惜的眼神看了一眼翠儿,脸上无尽的喜悦。
胖婶:“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胖婶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腿,连忙起身。
胖婶:“光想着跟你们拉呱了,水壶没有水了,我得去烧壶水。”
随后胖婶抽身去了锅炉房,老李便也起身四处转了转,翠儿则在自己的小马扎上继续坐着,吸溜着手里的热水。老李朝堂屋走近了些,四周瞥了瞥,除了感到阴冷潮湿之外,也算是自讨没趣,便又坐了回来。翠儿用膝盖抵了抵老李,示意他坐过来一点,老李拉了拉自己的小马扎。翠儿又抵了抵老李的腿,老李又把小马扎拉了拉。
翠儿:“哎,明天要在这里吃饭?好脏呀。”
老李一听火立马就起来了,皱着眉头,对着翠儿大喊:“脏?啥叫脏?”
恰巧此时胖婶刚刚从锅炉房出来,手里端着舀子,里面盛着热水,冒着热气,看到老李在对翠儿大叫。
胖婶:“怎么了?小两口,刚刚不挺好的吗?”
老李:“城里人干净,见不得农村人邋遢。”
老李讽刺的话让翠儿听得真真的,连忙摇头解释说:“没有啊,不是这个意思。”
胖婶:“小李,嘛呢?说这屁话给谁听呢?农村人嘛。”
老李:“婶儿,不是这个,有些城里人就是娇怪,眼睛里容不下一点脏东西。”
翠儿一旁脸红了,眼睛开始闪烁亮晶晶的小东西,时不时用手去揉。
胖婶:“小李,你这新婚的说话跟放屁一样……把把门儿”
老李:“不是,婶儿,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有些人……”
老李的话刚刚说到一半,翠儿就开始止不住的哭,连忙起身往家里跑,边跑边拭去泪水。
旁边胖婶一看着急了,想跑过去劝劝,赖不住年纪大了,走了几步路就踉踉跄跄。
胖婶:“小李,你这是干啥呀,大婚的跑我这气媳妇来了。作孽呀,赶紧追去呀,赶紧呀!”
老李听了起初没有动静,直到胖婶踉踉跄跄跑来,拉起老李把他往家里撵。
老李回了家,发现小翠儿正躺在床上,把头蒙在新买的大花棉被里,身体不停地抽泣。老李看到了既心疼,也无奈。
老李:“农村人就是这样,脏,不如城里干净,能不能过你看着办吧?”
大花被里哭泣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止不住,身体由于哭泣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老李说完后发现自己由于赌气说的话,像扳手拧开了翠儿的泪腺阀门,止也止不住,也算是自讨没趣,摇摇头,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老李从冰冷的沙发上醒来,便即大彻大悟,决心要道歉。要获得翠儿的原谅,也就是跪下吱一声的事。但还没起来,就被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吸引过去。没过多久,老李拿着烙馍连忙跑来,跑到翠儿的房间,敲敲门,进去。
翠儿已起来,床褥也整整齐齐,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见到老李来了,又连忙把脸捂到大花被上。
老李:“翠儿,来,吃。这个可好吃了,烙馍卷韭菜鸡蛋。”
老李慢慢走上跟前,举起双手迎上去。白色的烙馍冒着热气,扭成各种形状,飘着香气,夹杂着鸡蛋和韭菜的香气。
老李:“翠儿,别生气了,我说话像放屁,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不去闻。可别因为一个屁生气,不值当的。烙馍是无罪的。”
翠儿听了笑出了声,但仍旧把脸埋在花被上。
老李:“笑了,笑了就好。快吃吧,胖婶做的。”
翠儿一听是胖婶,连忙把身体挺了起来。
翠儿:“胖婶做的?”
老李:“可不是?胖婶一夜没睡,连夜把锅炉房所有的锅碗瓢盆仔仔细细刷了一遍,今早刚刚炕的馍馍,来趁热吃。”
翠儿:“我……”
翠儿还没说完,老李就连忙把手里的馍馍迎了过去,把冒着热气的烙馍递过去。
老李:“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有错。胖婶常年一个人,小叔走的巧,儿子考上大学那天去找儿子,为了省几个钱骑自行车去城里被车撞死了,好日子一天没享过。儿子也都在城里,过年来一回,家里也就胖婶一人,操心一人的衣食住行,就够了。”
翠儿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默默咬了一口烙馍,热热的馍夹着韭菜鸡蛋充满整个味蕾。
翠儿:“好好吃。”
老李:“那是,胖婶烙馍的手艺,我从小吃到大的。那个,中午一起去胖婶家吃午饭?”
翠儿边吃边点了点头。
老李笑了,小心迅速的在翠儿的脸上亲了一口,把翠儿的脸亲的泛红。
翠儿:“我也有错,我只是把话随口就说了,我得向胖婶道歉。”
老李笑的更大声了,双手搂着翠儿,又亲了一口,直到把翠儿的亲的通红。
中午,老李又像往常一样牵着翠儿的手来到胖婶家,胖婶看到翠儿又连忙双手迎了上来。
胖婶:“来了,好了,哎呦,真好。”
翠儿:“婶儿,对不起,我……”
还没说完,胖婶就把话打断。
胖婶:“嗐,咱娘俩别说那话了,来来,进屋吃饭,饭好了,快,快,小李,进去。”
招呼完,胖婶又转身进锅炉房又忙忙碌碌起来。
(二)
房是以前的房,旧色和尘土更重了些。轮椅还在缓慢向前走,老李把回忆拉回现实,哆哆嗦嗦把头转了回来,眼光向左看了看,凝视,停住了。
老李:“三……三婶儿”
周围的人又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蹲了下来。
周围人:“对,对……三婶儿家,记得吗?”
老李看着眼前已经落魄颓废的土坯房,已经没人居住,房屋一片留空,上面黑色的瓦已掉落,漏出房顶的木梁,周围的土坯掉落完全,其中一角已经空了,从路边就能看到屋内,蛛网四散各地,大片小片,唯独网状结构大同小异。这里有人的时候,妻子怀孕了。
那时,老李在忙,三婶儿连忙跑来叫住老李。
三婶:“小李,你家翠儿好像有了。”
老李:“有了?有啥了?”
三婶:“嘿,你大老爷们晚上干啥了?就有啥了”
老李:“晚上?……哈?有了?有孩子了。”
三婶就在一旁使劲乐,不说话。
老李:“我咋不知道……她在哪呢?”
三婶:“你一大老爷们知道个屁,在我家呢,赶紧去看看”
老李也在使劲乐,乐完连忙往三婶家奔去。
老李飞奔到三婶家,一眼就看见翠儿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翠儿正在帮着三婶择菜,脸上已褪去娇气,多了几分土气。
老李:“媳妇儿,你有了?”
翠儿抬头看看,就是傻笑。
翠儿:“三婶儿说的,没确定呢。”
老李:“哎哟,那就是有了。怎么样,啥感觉。”
翠儿:“没啥感觉,就是想吐,不想吃东西。”
老李:“那怎么行,得吃。”
身后三婶慢慢悠悠走来,还没等坐下休息,就被老李拉起来。
老李:“三婶儿,你可来了,翠儿不想吃东西,咋办?”
三婶:“嗐,正常,孕吐,别大惊小怪的”
老李:“那不行,得吃呀。”
三婶:“你瞧瞧你那熊样子,现在知道着急了,都快当爹的人了,稳当点。”
老李:“哎呦呦,我的婶儿,饿的可是我媳妇儿啊,想想招儿呀。”
话一说完,翠儿和三婶就开始笑,笑完又彼此看了看,又开始笑。
三婶:“别急,等会到老树林去挖些开胃野菜,也许能好点,我们以前没东西吃都吃那玩意儿,开胃的很。”
老李:“哎呦呦,那就别等会了,现在就去吧。”
老李说完就双手迎三婶儿,急忙拉了起来,到处翻翻找找,寻了几把铲子就往门口跑,边跑边招手,示意三婶儿快点。
没多久,老李拎着两大袋野菜,身后还背着些柴禾,忙忙朝三婶院里进。
院子不大,是个正方形,两侧刨出两出溜,青菜苗露出点尖。中间一间房,黑瓦土坯,两扇木窗,一扇报纸糊上,另一扇打开,用木桩抵住,屋上一台烟囱扭着白烟。屋内左边一张床,搭起了蚊帐,床下摆满了鞋子,四季的都有,两边两张柜子塞满了衣服。右边一台大灶炉,火正旺,上面一台大黑锅,里面装满了了水,正嗡嗡作响,冒着水汽,翠儿在烧火。老李进了屋,就把两袋野菜放在旁边,随身一抖把身后的柴码在旁边。
老李:“翠儿,今天就在三婶儿家吃这个,开胃。”
还没等翠儿反应,三婶儿就卖着步子进屋。
三婶:“嘿,小兔崽子跑的真快,真是猴急。”
老李就在一旁傻笑,见三婶又提了两大包野菜。
三婶:“今天,就吃这个,我怀着的时候就吃这个,开胃,胃口好。”
说完,三婶便转身从身后的缸取出一把瓢,伸进去半个身子,舀了半瓢面粉,倒在桌子上,随后又取半瓢水倒进去,就开始揉面,搓面,发面。捯饬完面粉,捯饬野菜。把择好的野菜,放到开水里焯一遍,然后捞上来,打几个鸡蛋,放上点作料,用大油大火一炒,野菜鸡蛋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三婶见面发好了,就开始擀面皮儿,包饺子。三婶干活麻利,一个人顶三个人,擀面皮儿的面皮儿又薄又圆,包的饺子皮儿薄馅多,又快又好,不会儿,满满一簸箕饺子就包好了。翠儿在灶炉下烧火,老李就坐在翠儿旁边陪着,把折断的树枝递给翠儿,留着三婶儿一个人忙。饺子下锅,打了三遍水,咕噜咕噜的水响了三次,三婶儿就盛出来,老李上去伸手接,三婶用手打了回去,把第一碗 饺子递给了翠儿,老李就去烧火,第二锅老李才在炉边吃到了野菜饺子。那天,翠儿吃了两碗,老李吃了三碗。
(三)
轮椅沿着车轮的压痕缓缓前移,到一口压水井前停下,这口井已经荒废,只留下黑色腐蚀掉渣的壳子,下面支撑的铁杆子也已折断,暴露出空空的水管。在水井的不远处,有一颗老槐树。树干不粗,树皮没生多少褶皱,一直延伸到树冠。树冠绿叶茂盛繁密,不时有嫩芽冒出。老李仰望的眼睛转了转,正中央一颗大枣树立在一堆干草里。这枣树树干有两合抱粗,树皮干枯发硬,裂痕一直延伸到树杈。树杈处多生枝干,嫩枝与老叶纵横交错,枣子就在交错间冒出来。枣子多而密,一处便能生出一簇枣子,大大小小。枣子不甜,也不酸,水分很足。木枣,不如灵枣酸甜,没几个人打来吃。每逢刮风天,枣子便会被刮下来,掉在地上,叫麻雀儿啄了去。
老李的回忆沿着这颗枣树跳动着。
翠儿:“老李,赶紧来看看你闺女,又在地上捡枣子吃呢?”
翠儿挺着大肚子扶着门框向对门大声喊道。声音还没落下,老李就从对面二婶家出来,看见闺女正蹲在地上捡掉落的枣子。老李忙赶来,看见自己的闺女头顶扎着一个小辫儿,穿着带兜小围裙,红色短裤剪开的开裆裤,光着小脚丫在土地上蹲着,伸着黢黑小手去捡地上坏掉或被麻雀儿啄食一大半的枣子,还时不时往嘴里送几颗。老李赶来时,闺女前面的兜兜已经装满了。老李伸手就去抓,都是坏掉的枣子,嘴里喊道都坏了,吃不得,甩手就扔掉。闺女就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老李慌了,连忙扶起闺女往自己的脖子上架,一边朝对面二婶家走,一边哄娃。
二婶家有两间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堂屋灰脊黑瓦,一片接着一片,似黑色鳞片延伸,直到被红砖砌的墙切断。两边两扇绿色纱网的窗户 ,时不时被风吹起一角 。中间黑灰相间色的木门唧唧作响,敲打着底部 被腐蚀掉渣的门槛,两张被磨旧的红色喜纸贴在门旁,风一吹啪啪作响。
老李架着女儿走了进来,对门中间墙上贴着杨钰莹和毛宁金童玉女画像,最左边一张大床,早已铺了凉席,架了厚厚的蚊帐,大蒲扇的把还露在外面。最右边一张木制柜子,柜子上两面镜子,下面摆满了鞋子,整整齐齐。不远处一张高桌子,二婶二叔正在吃饭,二婶看到老李架着丫头来了,连忙起身。
二婶:“这丫头怎么了,怎么哭上了。”
说完伸手去接丫头。
二婶:“是谁欺负我们丫头了。不哭,不哭啊。”
老李:“嗨,刚刚在地上捡枣子吃呢。”
二叔也放下筷子,起身伸手来迎丫头。
二叔:“嗨,那树上枣子不甜,吃它干啥,早晚砍了。”
老李:“二叔,过了,不至于。丫头喜欢吃,这是个坏毛病,不能惯着。”
二婶:“瞎白活,那怕啥,估计是饿着了。”
二叔:“丫头,不哭,不哭。”
二婶:“小李,那啥,锅里还有槐花饼,取去,给丫头吃。”
老李:“不用,饿不着。”
二婶:“拿去,拿去。”
老李经不住劝便转头向旁边锅炉房走去。
锅炉房不是房,是靠剩下的佐料东拼西凑出来的。几块青石砖抹上泥巴,上面搭上两片破旧石棉瓦,下雨不漏,但洇水,能看见潮湿的一片。门是用几把苇子扎起来,拦腰倚在门口,老李用手拨了拨苇子,进去,乌黑一片,没有灯火。靠着门口的些许亮光,看见一口大炉灶,上面老旧锅盖严严实实地盖着,旁边一口木制风箱,吹嘴正对着灶炉下的通风口,里面还未燃尽的木屑还时时闪着光。老李取下锅盖,看到篦子上蒸的槐花饼还冒着热气,老李就顺着一角掐了一小块,盖了锅盖,顺着亮光离了锅炉房。
老李回到二婶的堂屋,顺手就把掐下的一小块槐花饼塞到丫头嘴里,丫头嘬了嘬嘴巴,立马不哭了。
二婶:“不哭喽,不哭喽,真好。”
二叔:“小李,去,在去取些。”
老李:“不用,就是图一新鲜,丫头饿不着。”
二婶:“哪有这样当爹的,奶奶个熊。”
老李就在一旁不做声响,傻笑,可能自知不是当爹的料。
二婶:“小李,你知道最近计划生育抓的严,翠儿怀着呢,这个节骨眼上,赶紧躲躲。”
二叔:“对呀,队上可真抓人。你知道村东头赵老檀家嘛,连夜抓走派出所,哭的不行。”
老李:“嗯,我也留意着呢。但也不能不要不是。”
二婶:“所以说赶紧躲一躲,这几天查的严呢。”
老李:“嗯,我小心着呢?但躲总归不是办法不是,也正为这事着急上火呢。”
二婶:“翠儿,快生了吧,这个点儿可得注意。”
老李一边听着二婶说的话,一边看着闺女,想着今后艰难的生活。
没几天,二婶慌慌张张跑来,对着老李说:“赶紧叫翠儿躲到我们锅炉房,队里来人啦。”
老李听到后,连忙扶着大肚子的翠儿,跑到二婶的锅炉房,掀开芦苇门,把翠儿安置在黢黑一片的深处,告诫她千万不要出声,队里来人了。果真,当天队里来了三五大老粗过来调查,东看看西瞅瞅,顺道到二婶家翻了个仔细,白折腾,没见到人,便不识趣地走了。
等老李赶到锅炉房接翠儿出来,翠儿浑身是血,但却咬着牙,攥着手,满头是汗,没吭一声。二婶一看知道事情不对劲,大喊,翠儿快生了,快,快去队里卫生站。
老李抱着翠儿就往马路跑,二叔推出来拉粮食的平板车,把翠儿放上去,急忙往卫生站推。
(四)
老李:“儿子,儿子……”
旁边的人又是一阵骚动,其中一个男人屈膝跪在面前回答:“我在,爹,我在。”然后又转头看周围的人。其中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医生说:“这很正常,阿尔兹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容易触景生情,看到啥就容易想到啥。所以,要多带老爷子出来看看,说不准就能想起来。”
老李哆哆嗦嗦的脑袋转了转,用手指了指说:“闺女,儿子。”
另外一位女人也跪在了面前:“爹,我们在,您想起我们来了。”
老李又用手哆哆嗦嗦朝前指了指。
老李:“家……家”
“对,那是家,我们的家。”
顺着老李的指尖是一座红砖红墙四四方方的房子。正中间是绿色的雨褡,下面褐红色的木门,地上厚厚灰白一层煤球渣子,两边褐红色窗框嵌进去两张厚厚的玻璃。老李顺着记忆,进到了屋内。屋内分了三间房,左边一间是厨房。最里面搭了一个粮食囤,上面摆满了簸箕,锄头,镰刀,把叉子等农忙用具。旁边一张小床,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前面一个炉子,烧着煤球,炉子上水壶冒着热气。最右边是卧室,现在只剩下一张铁床架和几块搭在上面的木板,铁架是翠儿嫁过来时焊接的,木板也是那时打的。前面是一个腐烂带有木屑的柜子,里面早已空了,只有几根木棍杵在上面。中间堂屋白色壁墙,一张帐篷,上面挂有花簇。泥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上面一口棺材,前面一张黑白照片,翠儿满头白发,面带微笑,周围附上各色花。老李隐约记得翠儿最喜欢花儿,好像一次也没有送过。看到翠儿周围都是花,老李哭了。
老李:“翠儿……”
老李眼睛里闪着光,嘴里念叨着。
老李:“翠儿……翠儿……”
周围人再一次拥了过来。
儿子:“爹,您想起来了。”
女儿:“爹,您想起妈了,您还记得吗?”
老李:“翠儿……你……妈……哪儿,在?”
儿子忙把轮椅往左边的空地推,不远一座小土丘,已经风化成一个小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灰旧墓碑,暗红朱砂的笔触一笔一划刻这翠儿的名字,每一笔都刻着老李的神经。老李身体开始抖动,浑浊的眼睛开始掉泪,鼻涕开始流到嘴里,哆哆嗦嗦的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嘴里一直念着,“翠儿,翠儿……”
老李在墓前哭了很久,呆了很久,直到黑色浸染整个天。
隔天,一辆轮椅沿着一条泥泞很窄的小路缓慢移动,老李浑浊的眼睛慢慢向右瞥了瞥,头哆哆嗦嗦吃力地向右转了一下,回忆起一座老房子……
作于二零二二年四月十日,历时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