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两次夺命的奔跑,一次在烈日下,另一次在寒风中。
一
2005年的夏天,明亮、炽热。
我18岁,高考失败,蛰伏乡里,猛虎荒丘。那时候跟父母关系极度紧张,自我放逐一般不去想以后,索性除了吃饭,整天跟斯达他们一群厮混在一起,横行乡间,无所忌惮。
斯达是我的发小,真正的兄弟,从他学会走路开始,就跟着我摸爬滚打,黏在一起,好的像一对同性恋。那时候的我们,很天真、很坚定的认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像我俩那么好的兄弟了。
记得斯达那会刚刚教会我抽烟。在闷热的夜里,我们躺在凉席上,谈未来、理想,谈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想上的女人,内心躁动不安。有时竟能一晚上抽掉几包香烟。烟是两块五的盛唐,偶尔四块一包的红三环,劣质的烟丝经常抽的我手脚冰凉。
每个晴朗的午后,阳光像利剑。我和斯达,带着一群小兄弟,到河里游泳。斯达带头从三米多高的河岸跳下深潭,扎到漆黑的水底,借助水流,从下游浮出水面。每日的暴晒水洗,我们浑身黢黑发光,内心像岩浆一样滚烫。
二
那天吃过午饭,我和斯达坐在村口的大树下,等待替我买烟的小伙。
我在给斯达讲历史,我喜欢历史,斯达学习不好,却总是喜欢听。王侯将相、江山美人,他就坐在那静静的听着,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总有金戈铁马。
“看,猫子,他想干嘛!”斯达眼尖,腾起身来。
猫子,另一个村的青年,高大强壮,神经质一样暴躁。他总是和我不对付,平时我的策略是不跟他一起玩,不过也不会去惹他。
但今天不一样。
我抬眼看去,买烟的小伙被猫子截住,远远地两人好像在争执什么,突然,猫子抬起手,扇了小伙一巴掌。
他下手极重,隔这么远,我都听到了清脆响亮的声音。
“怎么办?”斯达抬头问我,眼眸暴闪着光芒。
斯达心有金戈铁马,那时候的我,胸口也常怀大漠狼烟。再说,我也不能容忍小兄弟被任何人打耳光,即使你是疯子一样的猫子。
我俩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小兄弟的鼻子在流血,滴滴落在手中的红三环上。
电光石火,斯达根本没有废话,一个耳光回敬到猫子的脸上。猫子又岂是等闲之人,几乎在十秒之内,我们三人就扭打在一起。
他异常强壮,虽早有准备,还是耐打的出乎意料。脸上挨了我无数的重拳,兀自不倒,反而一把抓住了我的长头发,狠劲一拉。头皮像要脱掉一样疼,我不自觉脚下一松,被他拽进了秧苗田里。随后,重拳擂在我的头上、颈后,我抬不起头。
“斯达!!”我只能发出一声大吼。
“操你妈!”斯达的声音在田间滚雷一样炸裂。猫子也被惊吓到,抬起了头。斯达一个鞭腿正正踢到猫子的脸上。
好样的,斯达,我知道你这一腿的力量。我看到猫子鼻梁变形,我听到鼻骨错开的声音,我感觉到滚热的血滴在脸上。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摔在田里,泥浆飞溅。
斯达和我一样挂彩无数,眼中犹有暴虐的余光在闪。我变成了泥巴人,头皮火辣辣的疼。旁边的小伙惊呆了。
突然,猫子像僵尸一样从田里腾起,疯了般的冲进旁边住家的厨房,又箭一样飞出来。
“跑啊,斯达!”我看到猫子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刀身反射刺眼的光。
我和斯达开始夺命的奔跑。那是怎样的奔跑啊!头顶是七月的烈日,赤裸的脚底是滚烫的石子路,身后是被愤怒刺激,索命无常样的猫子。他在狂叫:“今天抓住一个老子砍死一个!”
那条路长的让人绝望,不知道跑了多久,烈日的暴晒,我的头脑开始模糊,大腿发软。
“斯达…我不行了,跑…不动了......你先跑”我用尽力气,希望我的好兄弟能躲过这一次,脑海中竟然已是生离死别。
他的两侧太阳穴血管狂跳,两眼暗淡无光,我知道,斯达也快到极限了。
“别他妈的废话。”斯达嘶吼着第一次对我喊出了脏话,“再跑下去,猫子也不行了”他搀着我,跌跌撞撞的跑着跑着,不管身后越来越近的雪亮死神。
斯达是义气的,面对可能的死亡,他没有放弃我;斯达也是聪明的小伙子,猫子经过重击和狂奔,终于累瘫了,坐在石子路上,大哭着咒骂。
末路狂奔,我和他跑到我家楼上,惊魂未定,血泡铺满整个脚底,像一大群紫色的甲虫,肉麻、恐怖。我母亲拿出两百块钱,让我赶紧走,我和她都知道,等我爸回家,又是另一番腥风血雨。斯达也偷偷潜回家,偷了几百块钱。互相挑破脚底的血泡,我俩又搀扶着,以打工之名,奔向县城。
到县城的第二天,斯达就发了高烧。夜里躺在简陋的小澡堂,我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时不时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滴。睡梦中的斯达像个孩子,2005年的夏天,他15岁。
第二天,我执意拉着他去游泳馆,斯达浑身发冷,不愿下水。我纵身跳进泳池,在水中睁开双眼,向上看,斯达斜坐在池沿,嘴里叼着香烟,帅气逼人。
后来的事情已模糊不清,听说猫子的鼻梁骨并未骨折,在乡村诊所挂了几天盐水就回家了。我妈和斯达家人拎着老母鸡,提一篮笨鸡蛋,用农村妇女的方式化解了少年之间的江湖恩怨。
我和斯达每日东逛西溜,花光的身上所有的钱,再加上事情已了,就归家了。
三
从县城回来后,仿佛这个火热的夏天就结束了,早晚的天气开始转凉。我也收心归位,开始考虑复读的计划,到了九月份,迷茫的背起有些陌生的书包,一猛子扎进了高四的滚滚洪流。
以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我考上了一所还说的过去的大学,浑浑噩噩四年毕业。在一零年北风渐起的时候,回到了县城。
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已经开始学着成熟,顺从这个社会的重重水压。我考了一家还说得过去的事业单位,成了一个在小乡村还挺有面子的吃皇粮的。斯达呢,他技校毕业后,远赴上海,天各一方。只有偶尔网络闲聊,才会浮现那个雪亮的午后,两个少年互相搀扶、奔跑,心中往日的火焰明灭。
四
再见斯达已是11年的冬天,他在上海谋生不顺,回到家乡另寻生计。他知道我也在县城,约我出来小聚。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斯达跟往常一样,很少说,安静的听我。他一直这样,喜欢我、甚至有点崇拜我。我记得我一直在讲我的新工作,向他勾勒我未来的蛛网。他很为我高兴。
出饭店门,我已有些飘忽,酒精和自我编织的未来让我有些飘飘然。出门跟一个小青年口角了两句,我推了他一下。
忽然,从另一个包厢门口涌出一大群平头青年,满嘴酒气,眼神阴冷,凶神恶煞。斯达酒量比我大很多,他还清醒,知道再呆下去我要挨打了。斯达几乎是把我扛上了他的摩托车后座,蓝色的雅马哈。钥匙一插,排气管白烟直喷。
“兄弟,抱紧了。”摩托车受惊的野兽一样向前猛蹿,身后是大群凶残的野狗。他挂着五档,油门到底,我只看见店铺和路灯飞速后退,连成一道光幕。冬夜的寒风刀子一样切割裸露在外的皮肤。
酒精的热量被风迅速带走,我清醒了过了,回头望去,最少三辆摩托车不要命的在轰鸣、追赶。车上的人大声的骂着,我听不清,却看得到,他们手中挥舞着木棒、砍刀。
车的速度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斯达快速的变向,乱钻,还是无法甩掉。最后在一个巷子里,他们追上来了,斯达被逼着贴墙跑,保险杠和墙壁摩擦出火星。再跑下去危险、且毫无意义。
斯达停下了车,支架还未架起,我被一脚踹飞下车,紧接着一大群人围了上来,暴雨一般的皮鞋、拳头笼罩住我。护住要害,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认栽”。
我打不过这么多人,也不想事情闹大,小县城里坏事传播极快,刚到单位,我不想被同事、领导看成一个毛躁的小青年。
斯达没顾上停车,把他心爱的雅马哈一推,冲过来护着我,他挨了不少下,很快被架到一旁。他们很有原则,今天只想教训我。
我的好弟弟啊!
我不知道斯达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只看到他暴怒的再次冲过来,天神下凡,拳如重锤,击打在某个人的后脑。
斯达的还击成功拉走所有的仇恨,他被围在中间,我听到肉体被击打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不甘心的怒吼。斯达鼓一样被不断击打,我呢,像个被缴械的傻逼,不敢冲过去,所谓的名声,虚无缥缈的远大前程紧紧的捆住我的手脚,动弹不得。
五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像是一瞬间,他们散去了。
斯达伤的比我重很多,他的头发像刚淋过雨,湿漉漉的,被血浸透。血顺着发梢,流遍整个脸,汇集到下巴,淌下脖颈,消失在厚厚的冬衣。他的双眼依然雪亮,射光,刺得我不敢直视。
斯达挣扎着站起,沉重拖着双腿,服气他心爱的车,推着往外走。
“斯达......”我怯怯的喊了一声,像个刚刚知道打碎的花瓶有多么珍贵的孩子。
他停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回头。
地上月光如霜,我看着一人一车从巷子口消失不见,大颗的泪滴滚落。我知道,我俩跑过了如火的夏日,跑啊跑,终于,也是必然跑散在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