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街是城市扩容后为了舒缓交通堵塞,从居民区中间新修的一条路,这一带住户密集,经过两年反复协商终于打开了一条窄窄的商业街。街道两旁以酒店洗浴餐饮为主,拐进去的窄巷,老房子里住满了打工、陪读的租户。夜色里酒店洗浴中心的灯流光溢彩,挂在高处的灯笼是门店招牌,看得久了恍若到了三四十年代的香港红灯区。
玉子在这条街的洗脚房上班。杰终于同意离婚,想到她和大宝小宝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心底涌起一阵窃喜,大宝小宝大了,目前的职业很令人难堪,离婚后就不做这个,摆个小吃摊位好好挣钱,孩子们寄宿到学校,辛苦也罢,日子会越来越好。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忍不住哼起小曲儿,迫不及待等着杰的到来。
从漠北开来的火车上,汉子低着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象一尊雕塑。他想不通,花钱买来的女人,娃都有两个了,怎么突然就不是自己的女人了?娘和村里人的话回响在耳边“还不是你把她放的太松,浪野了,去了她再提离婚,一顿猛打,哪怕把腿打断咱养活,丢不起这个人哪!她是你掏钱买的!买件家具用坏了尸首还在,买头畜生还知道感恩,买个女人居然不是你的,被人笑死。”她真不要他,以后回到村里,定被人指指点点,七尺男儿还怎么活人?
“喂,查票了!”乘警打断了杰的思路,他毕恭毕敬地递过去票,脸上挤出了一丝谦卑的笑容,他害怕一切穿制服的人,那是代表政府的!乘警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把行李收拾好,把过道让开!”他唯唯诺诺地赶紧把蛇皮袋塞到座椅底下。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跋涉,到了小城,坐上公交,窗外的楼房高大漂亮,行人衣着光鲜,店铺大气时尚,城的繁华令草原荒漠长大的杰有了一丝畏,这样的地方把人教坏了!杰暗想见了她怎么哄她和自己回去,把娃娃带上,上不上学都不要紧,只要回去,再也不让她出来!五月初的城很暖和,羊皮袄热,杰给玉子打电话,她问清楚地方,坐着出租过来接他。
玉子初二那年因为轻信,被人贩子哄着卖到陕北,不听话受了许多苦,小小年纪被东庄西乡贩卖了几次,最后卖给内蒙某旗的杰。杰比她大十八岁,所处草原极其落后,女人象牲口,毫无地位尊严,外人无法在广袤无际的草原分清方向,大家忙于游牧,孩子几乎不读书,人们法律意识淡薄,只有简单的归属,女人和牲口都是财产。
杰对玉子并不好,语言不通,交流不了,玉子时常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头牲口。和她一起被卖去的另一个女子,因不听话被人贩子多次灌药,折腾成半傻,卖给村里老光棍,经常半夜被打的狼哭鬼嚎,一个冬天的夜里死了。听说是病死,但玉子总认为是被打死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的家在哪里,死后简单卷张毡随地埋了。玉子吃惊地站在土堆前,风凄厉吼着,泪潸然而下,一个女孩子只因轻信了人贩子一句话便这样悄无声息湮没在草原里,玉子从震惊绝望到怕。年轻的女孩子心底所有对人性深处美好的向往都破灭了,她想逃,尝试几次没能成功,拖着被打断后微跛的腿,杰说再敢跑就活埋她!她恐惧地看着杰狼一样的眼睛,怕了,放乖后有了一双儿女,杰慢慢放松警惕。
那年雪灾,冻死了许多牲畜,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政府动员大家出门务工,杰没有文化,只会方言,出来沟通交流都是问题,干部说让玉子出去打工,他们虽不愿意,却也没有更好办法,杰和家人担心玉子跟人走了,索性把一对儿女都让玉子带着。
“娃娃今天上学不?”杰问。
“上呢,中午不回来,现在去民政局吧,一会我怕人家下班了。”玉子看了一眼穿着羊皮袄一脸衰老野蛮的杰,他身上散发着经常吃肉不洗澡的味道,狼一样的眼神,玉子看着他心底依然恐惧。
“先去你那里吧,我一路风尘仆仆,洗一下,买身像样衣服,吃点饭再去,也不在这一会!”杰忍着心头怒火,慢条斯理地背诵着堂兄教的话。
玉子不想让杰去她的房子,那是一套很小的单元,她停学早,没有什么手艺,初到这座城时做服务员,可是工资根本无法维持三个人的开销。年轻又有点姿色、欲望又不高的女人在城市总可以活下去,虽然收获的不一定是爱情,但苟且活下去还是容易的。她时常把客人吃剩的饭菜打包给孩子们,也很努力的干活,但因为照管孩子和酒店饭点冲突,她几次被炒鱿鱼。看出她的窘迫,以前的同事介绍她去了足浴店,然后遇到了一个人,房租是那人付的,不经常来,也谈不上爱,但她和孩子们的最低生活成本,还是能保障的!店里辛苦劳作的回报,使她居然略有积蓄。
“这里离你住的不远吧!我想去看看娃娃,许久没见,都想娃娃和你了。”杰说,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温柔,她比以前漂亮了,城市很滋养人,目光落到她圆润丰满的胸部,就再也挪不开,不见也就那样,这一见就迫不及待的想。
一声想你令玉子心底一震,她清醒知道不能带他去,去了他肯定不走。
“你饿坏了,这里临街,我给你找家宾馆,先洗一下吃饭,离婚的细节你再看看,妥不妥当。”玉子让出租车停在她上班的隔壁酒店门口,看着眼神突然活泛的男人,她想了一下,给店里保安打电话让过来帮忙。这些年,她被他打怕了,即便远在这里,时常半夜被噩梦惊醒,她想自由,不再是他的一件物品。
“要不吃完饭上去说吧。”玉子想等那俩人。
“也行!”杰和玉子去了边上一家面馆,看着三心二意的玉子,杰突然很沮丧,他知道这个女人铁了心不要他,甚至没想让他看孩子!从家里出来带的刀,根本过不了安检。村里人说“玉子是你掏钱买的,她就是你的!”现在她不要他了,他也算条汉子,一个花钱买的,被倒卖过几次的女人也敢不要他?没有他,她不知道被卖几次!没良心的贱人!杰越想越恨。
面馆里玉子哪有心思吃饭,急急忙忙跑到门口等同事过来一起进去,她一刻钟都不敢独自面对他。汉子看了看头发乍眼的黄,衣服性感夸张,唇红齿白浑身上下一股骚气的女人,这个样子在老家早被人戳着脊背骂了祖宗三代,这个贱人!他一个汉子规规矩矩过着日子,贱人居然要离婚,草原的汉子哪有被女人理直气壮不要的!瞬间出门前的念头闪过。
后厨正忙,饭馆的后厨是不缺刀的。他在后边看了看,有一把旧菜刀扔在煤垛边,估计是钝了用来碎煤的。杰走过去问东问西,厨师听不懂,没人接茬,他悄悄地把刀装进手提袋,镇静地吃完一碗面,等着她叫奸夫来。
宾馆的房子,他看着她领来的两个人,从心里判断着哪个是奸夫,“这么着急离婚是不是找到要结婚的人了?”他问。
“没有,孩子上学,户口啥的都在你那里,不方便,我不想让孩子回那里!”
他镇静的观察着那两个人的表情,却又没看出什么。 “这俩和你啥关系?你是我的老婆,我们说家事,你叫他来是啥意思?”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小伙开口了。他看了一眼,判断他们之间不正常。
“她是我老婆,好久没见了,我想和她睡觉,你们警察管不了这事吧!”
“我不是你老婆,说好了,你来签字的!”
“我不说签字,能找到你吗?贱货!你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他突然靠近她,从包里抽出了刀,“你这个贱人,找死!”玉子的同事拦了一下,杰没砍到,她趁机跑出去,从二楼的楼梯连滚带爬跑出去,“杀人了!救命...”玉子喊着,杰力大无比,长期骑马吃肉使他非常彪悍,同事穿着保安服,他分不清保安和公安,杰不敢动他们,他要杀的是玉子。逃命令她来不及想更多,转身向街道狂奔。
春末的天有点浮躁,季节转换间街道有裙子,有棉衣,越来越高的楼使街道逼仄狭窄。慌乱中她的一只鞋掉了,头发被杰刚才拉扯,散乱的披了一脸。她一边跑一边喊,强烈的恐惧令声音变得凄厉而尖长,后边杰提一把刀,大步追了过来,正直中午一点多,街道有一些步行上班的人。女子慌乱的边跑边拦出租,出租司机看了一眼两人,没敢停,踩了一脚油门轰然而过。追的人距离越来越近,出租是上不去了,女人急切地对着周围人喊“救命!”她的喊声令人群自觉的躲开,当她拼劲全力跑到街对面时,没穿鞋的脚不知道踩上了玻璃渣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腿开始瘸。
“那是个小姐!”有人喊,人群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猎艳的,有好奇的,更多是鄙夷的。阳光下的玉子像被剥去衣服,赤裸裸任人羞辱,她想起这些年活着的委屈,这半生是如此卑微苍凉,为了孩子能在这座城生存下去,她早已没了尊严,如果不是孩子,她早死在草原。经历今天的事,侥幸活着,这个城很难有立身之地,还不如痛快地一了百了,只是孩子,他们是无辜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管他呢,这样的日子受够了!一念起,她突然不跑了,就这一瞬间失去了逃生的最后一丝希望。后边汉子追了上来,抓住她的头发,对着脖子,手起刀落,鲜血在五月的阳光下划了一道弧线,玉子软软的瘫了下去,一行清泪从眼角流出,她在这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上次她去看老太太,多年四处找她,妈妈哭瞎了一只眼睛,原想离了婚堂堂正正回趟娘家,然后把妈妈接过来和大宝小宝一起过,随着地面一朵鲜红腥气的花缓缓盛开,随着她的魂魄越飘越远……
确定她死了,汉子突然像被抽干了血,软软地一屁股坐在尸首旁边,扔下刀,良久,慢悠悠的点起一支烟,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麻木,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围观群众,吸一口烟,一行清泪挂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画面通过微信很快传开,满城的人都知道这条街道有个小姐被杀,附近的人们蜂拥而至,远远围着那个汉子和女尸,血腥令人们有了莫名悸动,几个女人亢奋的打电话“有个年轻的小姐被杀了!我在这里,你们不忙过来看看......”附近的店家早有报警的,警笛声里,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
围在现场的人试图从彼此嘴里还原事情真相“这女的是小姐,老家很穷,带着娃跑出来久了不想回去,做了小姐,有点积蓄要离婚,这汉子是漠北草原的,不愿意离婚,两个人说崩了,汉子就把她杀了…”
“这些贱人就该死!听说还有孩子,这女的带着,有娃还干这事.....”人群中七嘴八舌。
“爷爷,那个爷爷为什么要杀阿姨?为什么就没人管呢?阿姨好可怜!”
“孩子,她是个坏女人,大家从心里鄙视她。”
“爷爷,阿姨不是坏人!即使是坏人也应该警察叔叔抓!你说的不对,书上说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孩子的话令几个嚼舌根的人羞红了脸,爷爷尴尬地拉着孩子的手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几个女子想起刚才杀人的场面,忍不住在路边的树下呕吐不止,估计好几个夜晚都会被噩梦惊醒,再想想刚才孩子的话心里总觉……
暮色里,太平街一片安静,出事的那一块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为了驱邪。这件事会给小城的人们一段茶前饭后的谈资,无论从人们嘴里演绎多少版本,都不重要,静下心后人们不自觉开始反思孩子的话,残阳如血,不远处宠物店门头灯亮了“保护动物,珍爱生命!”或许有人在大众眼里真不如一只宠物。
“她本可以不死,再跑过去就到了巷口,出了巷就是繁华的大街,可她放弃了,一个卖春的女人没犯死罪,一个没有文化的异乡女子要带两孩子,不容易。虽然她的生活方式有些龌龊。”法医对警官说。“帮着给那两个孩子联系临县的学校吧!咱们捐点钱,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查一下玉子娘家还有什么人。”
农历十月初一,十字路口,一个老太太在烧着纸钱,异乡的口音凄切在夜空:“我可怜的玉子!妈没看好你,让我女儿就这么走了,玉子,我可怜的玉子……”一只玉镯从颤巍巍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轻轻碎了。
起风了,冬日巷道的风有些森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些诡异,纸蝴蝶在漫天飞舞,太平街的招牌在风中晃着。
作者李高艳,微信名雨萧,喜欢文字,喜欢旅行,希望用脚步丈量世界,用文字记录生命存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