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入死。
生之徒,十有三;
死之徒,十有三;
人之生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盖闻善摄生者,
陆行不遇兕虎,
入军不被甲兵。
兕无所投其角,
虎无所用其爪,
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道德经》第五十章
【大义】
人始于生而终于死。长寿的人,占了十分之三。短命的人,占了十分之三。还有些人,本想看顾好自己的生命,却往往走向了死亡,这样的人,也占了十分之三。为什么会如此?就是因为我们太刻意地看重了自己的生命。
真正善于养生的人,在陆地上行走,不会遇到犀牛和老虎,在军中作战,不会被冰冷的武器所伤。犀牛虽然凶悍,但它的角却无法攻击。老虎虽然威猛,但它的爪却无法造成伤害。兵器虽然锋利,但它的利刃却无法触及人身。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善于养生的人,并没有致命的要害。
【心读】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这原本便是宇宙的法则。但是,当我们——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追求意义的生物——意识到人生最终的结局是死亡时,内心便会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其实正是源于意义的缺失,源于对存在本身的否定。
面对死亡,我们应该保持一种怎样的态度?这个问题,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引发了无数哲人的沉思。从总体上来说,这样的思考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人,选择把死亡看成是与生命相对立的事物,他们最为关注的是此岸生活,而对虚无缥缈的彼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比如,古希腊哲学花园学派的创始人伊壁鸠鲁就是一个典型人物。他曾说:“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尚不存在,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己不存在。所以,死亡和我们毫无关系。”这种面对死亡避而不谈的做法,有些像我们儒家的孔子,他曾说:“未知生,焉知死。”
在这一类的哲学家眼中,生与死是对立的,是割裂的。因此,他们对待二者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往往用理性的眼光来看待死,同时也用积极的眼光来看待生。从这种思路所引发出来的哲学,着重于强调生命本身的意义,而把死亡作为一种纯粹的客观事实。他们的哲学总体来说是积极的,对生命充满着渴望,并常带有一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在古希腊,特洛亚最勇敢的英雄赫克托耳就是一个典型人物,他曾说:“如果避而不战就能永生不死,那么我也不愿意冲锋在前了。但是,既然迟早要死,我们为何不拼死一战,而把荣誉让给别人。”
第二类人,选择用死生一如的眼光来看待死亡。在他们眼中,死和生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它们并非只是简单的对立,而是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黑格尔就曾说:“生命中潜藏着死亡的种子。”生中有死,死中亦有生。人活着不仅仅只是活着,更是活在一种对死亡的思考当中。哲学就是对死亡的练习。死亡,在这一类哲学家的眼中,具有着形上学层面的高度。它不仅仅只是一种生命的消散和终结,而是具有更加深刻的含义。比如,托尔斯泰就曾说过:“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可见,在托尔斯泰看来,对死亡的思考是最为根本也最为终极的思考。死亡,是一个具有本体论意义的话题。
道家对待死亡的态度,基本属于后者。老子和庄子都不刻意看重自己的生命,他们对待死亡更是表现出一种极为散淡的心境。这种散淡,我认为,是源于他们把生死看成了一体两面的结果。死生本为一如,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既然死生本无分别,我们又何须执着于生,又何须执着于死呢?
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至乐》)庄子认为,人的生死转化无非就是气的凝聚和消散,这和四季更替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没有所谓的生,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死,生和死本是一如,只不过是生命形式的转化而已。
庄子临终的时候,他的弟子们想要厚葬他。但是庄子却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弟子们听完很担心,他们担心这样做的话,老师的尸首就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了。但是庄子的回答是:“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意思就是,如果我的尸首在地上,那么就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如果我的尸首在地下,那么也会被蝼蚁吃掉,非要从那边抢过来给这边吃,这不是偏心吗?
人生在世,如若看不破生死,那么生命或许可以活得精彩,但却难以活得超然。人如何从形而下的“器”界,步入形而上的“道”境,其关键,或许就是要对生死有足够多的领悟和体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