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被带去宣训殿,太皇太后赐了酒水乳酪,吩咐他只行家礼即可,长恭便在离祖母不远处对面坐下了。
“长恭,我也有好久没见过你了。你长得和你父亲,真是愈来愈像了。”
“父亲…”长恭一阵揪心的疼,“孩儿未满九岁,父亲就已离去,生前又是聚少离多,孩儿对父亲实在想念的紧。”
娄昭君嘬了口酒,叹道:“我近日也时常梦见你的父亲啊,我的其他儿子,个个都不争气,可惜了阿惠儿 ,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娄昭君说着说着,枯陷的眼眶内也慢慢有了一点点的泪迹。“所以我才不愿见着你们叔侄相残、手足相争啊。这么多年的乱世里,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太多了,你知道对我这样一个孤寡太婆来说,这有多残忍吗!瓘儿,你知道我将你革职,又把你带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吗?”
“阿婆是不是希望孝瓘在暗中保护陛下?”
“唉,真是个聪明孩子,我确实是存着这个念头。你的六叔倒不至于,我只是担心步落稽 ,他性子凌厉得很,我怕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还有,你不用称殷儿为陛下,他已经做不成皇帝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啊,他早晚得退下来。”
“可是...阿婆!”
“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和他呆得久了,自然会觉得他施行的那套文治之教于国有益。其实,杨郎亦是忠义之士,老身岂有不知?可你和殷儿不要以为你们姓了高,就真是汉人了,向来帝王之心,不是一族一姓就能收纳得了的。再者说了,你怎能不知当今国中,不仅是二王要反他,鲜卑各部的武将也不能容他。高祖以武立国,斛律家、段家这样的勋功世家在国朝根基极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加以优容,哪里还能去随意打压?咱们高家要想在这乱世立足,进而统一天下,只能靠实打实的南征北战、金戈铁马,汉家的那套礼乐道德,只能摆在台面上供人评议,当作互相攻讦的口实,真正施行起来,是要招致亡国的。”
兰陵王的心头郁结极了:“可是...孝瓘听说,西面的周国不就是尚儒复古,模拟《周礼》,施行的六官之制么?”
“什么六官制!专事衣冠礼乐,目的就是招揽你这样的腐儒。”娄昭君猛拍案板,想警醒她这个冥顽不灵的孙儿,“周国人口凋敝,民多困苦,我们泱泱大齐怎么能以此国为师?!”
长恭心中像是有盏灯在狂风之中飘零欲熄。他欲再争辩,娄昭君只是颇为嫌恶地挥手打断了他:“你既已知我带你来的目的,我也就不必多说了。”
长恭被祖母下了逐客令,也就不好再要久留,只得站起身来行礼向外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思考,长久萦绕的是三代之治,迫在眉睫的是主上安危。
正自想着,不知穿越了几层宫门,突然从旁侧蹿出一个人影出来,随之就喊道:“长恭!”
长恭粗看了一眼,见是少女章翾,惊问道:“你怎么来了?宫中是非之地,岂能久留,快些回到家去。”
“哈哈哈,什么宫中,已经出了阊阖门了!”章翾掩嘴笑道。
兰陵王回顾一眼,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皇宫。
“我就是来看看大将军,你的伤口好些了没有啊?”章翾眼睛哀怨地盯着兰陵王受伤的肩膀,颇为关切地说道。
“好多了,回去抹些药膏应该就能全好了。”长恭心情不佳,回答得也是颇为敷衍。
章翾想是长恭自觉护主不力,心中有愧,也就不去介意他的冷淡,反正长恭平平安安归来就好。
兰陵王一言不发,章翾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就如此在街道之上并行走了几里之远。一路上,不时有过往少女停足,最后目光都落在兰陵王俊美的脸庞之上。而兰陵王始终只是低头走路,像是丝毫未有察觉。
“下次陪你上街,我应当提个篮子过来。”
兰陵王不语。
章翾没有得到回应,但仍是毫不泄气,继续问长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哈哈哈,晋时潘郎,容貌甚美,每行路上,众人以果掷满车。潘郎俊面,我是无缘相见了,但长恭你肯定与之仿佛。以后我跟着你提个篮子,就不愁没有水果吃啦。”
长恭皱了皱眉:“你是说潘岳?你说我和他类似?”他看起来终于是要认真回复了。
章翾嘻嘻笑了笑:“哈哈,不是不是,他比起你,肯定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胡说!”兰陵王俊秀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怒道:“潘岳投时附利,屈事奸臣,我如何能与此拜尘 小人同类?”
章翾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一顿夸奖反招来责备,她声音的语调立时就变得委屈:“我是好意夸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来怪我!以后再也不夸你了。”
长恭见章翾委屈得眼泪都要盈溢出来了,心中也感到些许的愧疚,可是此时又放不下架子向一个小女儿家赔罪,只是仍旧阴沉着脸假装毫不在意地往别处看去。
不想到他方才那一怒,引来了更多的女子围观。她们平日里素闻兰陵王俊美无双,但却从未见过兰陵王发怒的样子。今日一见,更是觉得兰陵王就连怒火中烧的时候也是美不胜收,千百道眼波便一齐荡漾开来。
兰陵王看着她们的花痴状貌,心里厌恶极了:“这些人喜欢我什么呢?她们看我的眼神活像秃鹫看见腐肉,野狗看见剩餐。她们将我的忧郁当玩笑,视我的愤怒为作态。你是一国的郡王啊!竟然活像个丑角。无聊的世人搭建了这架荒诞的戏台,成天都在上演离经叛道的阴谋剧。我真恨不得撕了这具伶人的皮囊,让她们看看我的内心,上面布满了蛮荒丑陋的、令人望而却步的荆棘。”
章翾看到了兰陵王脸上痛苦的扭曲之色,关切地问道:“长恭,你怎么了?”
“没怎么。”兰陵王继续冷淡地回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当时你是怎么和太后一同出来了?”
“我、我、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去请太后来支持大局。”
“支持大局?你知道太后爱子心切,她一知情由,就要把丞相交给二王,所以才让她过来的是吗?”兰陵王的眼丝血红,突然之间就形同一只发狂的野兽。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章翾虽然如此说着,可是她隐隐约约觉得心里的企图被长恭一眼看破了。她本来就对杨愔没什么好感,牺牲他来拯救兰陵王,这个念头丝毫没有受到良心的阻拦。
“我有什么安危?用得着你来添乱!”长恭眼神凌厉,继续追问不舍。
“当时河间王的剑尖就要刺到你身上了!”章翾满腹委屈,急的眼泪汪汪。
长恭声嘶力竭地吼道:“不可能!你看到的都是假象!兄长不会来害我,你少来挑拨!”
“纵使我不叫太后过来,杨愔就能免去一死吗?我好心救你,反倒害得你这样辱骂。你在这凶险的朝局中自生自灭去,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章翾她亦是撕扯着喉咙,向长恭报之以同样愤怒的咆哮,只不过这种愤怒是被痛苦激起的,而非出自于真实的怨恨。她说完这最后一句,就转身从长恭身边逃离,只剩晶莹的泪珠还洒在长恭的脚边。兰陵王上前一步,抬起脚尖,猛地往地上一踩,连章翾这最后留下的一点痕迹都被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