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杨愔自上次向皇上奏报以后,心知幼主仁弱,怕是不肯将两位叔父外放州郡。便与众人商议,要绕开皇帝,联名向太后李祖娥呈上一封密启。“皇上聪敏,当能明白托孤重臣的良苦用心。”
素来与中台 亲近的一名内侍得了杨愔的再三嘱咐,将密奏藏在袖子的夹层之中,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太后的寝宫圣寿堂走去。
圣寿堂的外观布置与周围的建筑群落极不相称,它并不宏大,却被里外三层的回廊环绕。廊壁之上满刻浮雕,其中所绘,俱是佛国境像,廊柱之间遍挂曲镜,光耀灼目,皆是抹上鎏金。
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佛光普照的毗卢阁,其中住着弘扬佛法的高僧大德。
只有这宫门之内的人才知道,在这座近似佛堂的建筑内居住的,既不是什么有为高僧,也不是什么慈悲大德,而是当今天子的母亲,皇太后李祖娥。
内侍见到李祖娥之时,她正捧着一只造型精美的莲花炉,微闭两眼,面容虔敬,行走在一片烟香缭绕之中。她的双足赤裸,瘦削白皙,在四散的薄雾之中时隐时现,仿佛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她的身段轻盈,腰肢纤细,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舞姿,不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倒像是在凌空升腾。若把眼光再往上看去,看她如削如琢的双肩,看她如雪如月的明眸,真要以为自己竟置身于瑶台月下而非人间红尘了。
任何一人看了,都不会把她与一个年逾三十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她眼珠转动时透露的娇羞,分明是独属于十四五岁少女的专利,一旦过了这个年龄,再是挤眉弄眼就难免显得做作。但她鬓眉挑动时带来的风韵,却又是香闺贵妇才能做到的妩而不媚,媚而不妖,妖而不艳,艳而不俗。
她的美是超越年龄的,也是超越类型的。
执着密信的内侍偷看了一眼房中的李祖娥,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裆部,跟着便是长叹一声。
李祖娥接到内侍呈上的密奏之时,只见了封皮之上的“杨愔”两个字,恐惧和不安就全部围拢在了心头之上,她大概猜到了奏文里面说的是什么,心头似鼓点般的跳动。
这种恐惧并非只是此时才出现,而是一直伴随着她这十年的宫廷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本是世家大族赵郡李氏的娘子,是当年永嘉之乱,未随晋室南渡的名族后裔。李祖娥出生时,虽然时逢乱世,士庶凄凉,可毕竟家族声望隆重,因而她小时也没经历过多少流离。自从她做了先帝高洋的皇后以来,族内子弟,蔚为社稷之臣,家门宗亲,俄有合辅之望。
可皇后的身份既她让荣华富贵,也令她如履薄冰:高家的主要支系都是取鲜卑人为妻,独独先帝娶了她这个汉人女子为一国之后。朝中的鲜卑贵族对此各自忿忿不平,即使他们没有明说,李祖娥也明白,鲜卑贵戚早就想废掉他这个皇后,只不过碍于先帝对她的宠爱才不敢开口。可后来先帝暴死,他的六弟高演、九弟高湛均是精明强干,而自己的孩儿高殷尚且幼弱不堪,莫说是太后之位岌岌可危,就连天子的至尊身份也是朝不保夕。因而李祖娥只能把扶助皇帝的重望寄托在杨愔等一干托孤重臣身上。
眼下正值此非常之际,她当然明白此时送来密信的紧要之处:定是和朝中新政有关,或许还直接关系到应对二王的策略。
她的纤纤玉手颤颤巍巍地打开封皮,继而转身回到私室,屏退左右,一边按着胸口,一边一字一句地默读着。
其奏大意有二:一是说当今太皇太后娄昭君早就不喜欢这个汉家气重的孙子高殷,而高演和高湛二子却深得老人家喜爱。为了天子的存立和朝局的安稳考虑,他们意图使太皇太后归于北宫,而还政于太后。还望自己暗中多多支持。
其二则是说高演和高湛威名日盛,恐将不利于皇上。固来奏请,将此二王调离京城除为刺史,使其远离朝廷。时日一长,二王的党羽就当各自消散。
李祖娥通读全文,再三过后,才把密奏给放下了,又取灯火将其完全烧成灰烬。吩咐宫人道:“有请中领军、兰陵王高长恭入见。”
宫人才方才步出圣寿堂,李太后就自座中站起,不住得朝着门外张望,她的粉拳紧紧地攥在一起,额上微微有汗珠落下,神色忽而惊喜,忽而萎顿。在门边不住地徘徊且走且停.....待得清亮的铁靴踏地声自远而近,一步两步、再三再四…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让长恭将军再等等!”
她话语未毕就匆匆赶往内室,照着铜镜在额上贴了一片花黄,又拿起胭脂,为朱唇更添了一分绛色。侧过左脸又斜望着又面,秀眉顿时挤成一团,小跑着到盤匜架前,一捧一捧的清水往脸上泼去。复回到镜前,凝神细思了好久,重新收拾妆箧,选了更为一纸更为浓艳的胭脂和藩国新献的青雀头黛,一边施妆一边对着镜子模拟出自己中意的、令人动容的状貌——她却不知自己纵然不施粉黛就足以倾倒众生了,却还是想通过新妆来追回少时的清丽:“到底是不复往日了,从前的旧时光都耗费在那个死皇帝身上了!”
她添妆完毕,对着镜子正斜侧视,良久之后,才从卧室当中出来。就在她前脚踏过门槛的一霎那,突然想到自己右边的眉角还缺了一笔,那缕颜色总显得欠缺了些。她想着再重新回去打扮一番,可又担心自己如此会太显刻意,叫人生了非分之疑。只得带着遗憾低着头强行走出门外——这种遗憾贯穿着整个谈话的始终。她入座完毕,因着礼节之故,与兰陵王隔着一道珠帘。
兰陵王站得远,又隔着一道帷幕,李祖娥看不大清他的面容,便轻轻问了句——当做是不经意间生起的客套:“本宫说话说得小,孝瓘将军离得这么远,会不会听不大清?”
“不…臣听得很清楚”一个诚惶诚恐又不失高傲的声音传来,穿透帘幕时玉珠随风摇了摇,那人的声音也像是带着颤音。
“噢,那就好,本宫还担心将军听不清了。”李祖娥说到此处,不知如何继续接下去:“长恭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这….臣下不知,是太后召孝瓘前来的。”
李祖娥脸上顿时一阵绯红:“噢,本宫许是年纪大了,这些日子又疲惫得很,因而记性都不大好了。”李祖娥说完,直直地望着兰陵王的身形,她本期待他称赞一句自己风貌不减当年,胜似二八少女,却没想到只听得一句:“太后要多多注意身体。”
“是不是他站得太远了?看不到我刚作的新妆?”李祖娥心头顿感失落,也带着一丝埋怨:“长恭将军你说话声音太小了些,本宫耳力不大好使了,还是坐近一点来吧!”
“太后赎罪,那臣就大声点。”兰陵王的声音果然比之刚才更为洪亮了些。
李祖娥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我们汉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那套礼仪,长恭将军可是学得有模有样的呢。”
谁知兰陵王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般,傻傻地回复道:“臣闻人无礼则无以成 ,下官不敏,只是遵循着先贤的教诲。”
李祖娥想到他这脑袋怕是不能开窍了,轻轻叹了声,便只得无奈地将话题转到国政之上:“唉,但愿朝中人人,都能有将军如此知礼。”
兰陵王未说话,只是等着太后说出下句。
“常山王和长广王二位,可是完全不懂什么上下之分!僭越臣礼,不守臣节呢。”
“六叔和九叔…也只是未蒙圣教,下官以为…”
“你不用替他们说话了,对于朝局的现状,对于宗室的那副德性。想必将军当比我一个妇道人家更为清楚。最近就有劳将军时刻留意朝内动静了,宫中的防务也不可疏忽了。”
“本分所在,下官定不负皇上。”高长恭的语调异常坚定。
“你和阿殷可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亲生阿兄看待呢。他而今年幼,还唯愿你多帮扶呢”。李祖娥说完,顿了顿:“若我欲亲揽朝政,放太皇太后于北宫,将军你当自处何处呢?太皇太后可是你的祖母,可是…本宫,本宫却与你无亲无故的。”
“这….下官当以国事为重。”
李祖娥欣慰地笑了笑:“长恭…”话到此处,李祖娥便停下了,只留下了一个颇值深思的“长恭”,这一句亲切地叫喊。
“嗯...臣在。”兰陵王的语调之中也不自觉有了些颤抖。
兰陵王身上的一点异样都逃不出李祖娥的观察,她见此人的心肠到底和天下男人一般,不是铁石做的,便按了按起伏的胸口,轻轻的、像是在情人耳旁吹气似地说道:“自先皇驾崩以来,我一人独守着这圣寿堂,没了个主见,偏偏…偏偏朝局又日渐凶险。我一个寡居之人,无依无靠的,以后,就…就只能将全副身心…都..都交付给将军了。”李祖娥说完,满脸羞的通红,不敢叫兰陵王瞧见了,深深的把头埋下去。
“孝瓘一….一定殚精竭力,护卫…宫掖,坚守本分…不让太后遭奸人欺侮…时候不早了…下官…就先..先行告辞了。”高长恭说着这话时,李祖娥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仍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见了他离去时的脚步微微发颤。
“他是多么正直的一个人,此刻竟也失态了!…到底是....到底是......唉,你们高家的人,个个都叫人生厌.…独独你….你怎么…怎么这么像你父亲…你那负心的父亲…你们真是天南地北的两极。”
李祖娥目送着兰陵王远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泪眼之中。兰陵王一走,李祖娥就跑到内室,瘫倒在床帏之上。仅仅是在这一时片刻里流露的离离娇态,已经将她多时以来、独居幽宫的风情月意都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