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的雪山在腊月里吞下了最后一缕暮霞。十七岁的云涯背着半旧的麻布褡裢,深一脚浅一脚往山坳里赶。他掌心攥着块黢黑的铁片,那是三天前在乱葬岗翻出的残剑,剑脊上"破"字已磨得模糊不清。
"喀嚓"。
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他浑身一颤。雪地里卧着具白骨,腐朽的袈裟上还沾着暗红色痕迹——是西夏人惯用的乌伤药。云涯摸出怀里的艾草团,却见骨骸胸腔处插着半截断箭,箭镞刻着"萧"字。
夜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四大假合如露亦如电,你执着的剑,不过是一缕执念。"指尖抚过剑柄上斑驳的铭文,那些曾让他夜不能寐的招式突然变得滑稽可笑。就像昨日在市集看到的杂耍,卖艺人用竹竿挑着十几个水晶球转得飞快,可球体碰撞的声响终究只是虚空里的回响。
"咚——"
雪堆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云涯拨开积雪,见个老僧蜷缩在断崖边,怀里护着个油纸包。老僧脖颈处有道暗紫色的勒痕,袈裟下露出半截焦黑的胳膊——那分明是西夏密探的刺青。
"施主..."老僧抬起浑浊的眼珠,从油纸包里摸出块松胶,"吃了这个。"语气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粗糙。云涯正要拒绝,忽见对方腕间露出一串褪色的铜铃,那纹路竟与残剑上的如出一辙。
老僧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黑血滴在雪地上,转眼凝成冰晶。云涯慌忙去扶,却被对方枯枝般的手掌按住肩膀:"别动。你听。"
风声穿过松林的刹那,他听见了奇妙的声音——不是风声,是千万片雪花在耳边碎裂的声响。那些雪片撞击着岩壁、灌木、自己的眉睫,在耳膜上敲出密不透风的鼓点。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躯壳正在分解:头顶的雪花化作水汽升腾,肩头的积雪凝成冰晶坠落,脚下踩着的雪地则化作袅袅青烟。
"四大假合..."老僧的气音断续如残烛,"你看,连疼痛都是假的。"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狰狞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二十年前我刺杀萧景珩时,这道疤还没这么长。"
云涯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想起昨日在古籍上看到的记载:萧景珩是西凉最年轻的将军,却在雪夜独闯敌营,用三十七具尸体在雪地上画出"和"字,最终被西夏王庭追杀。传说中他的佩剑能斩断瀑布,可如今这柄残剑不过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片。
"施主可知为何西夏人要杀你?"老僧忽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因为你握着'破'字的剑,却看不见'破'字本身。"他指着残剑上的铭文,"真正的破,是破除'我执'。"
云涯突然感到四肢发轻。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雪地上投下虚幻的影子,就像儿时在敦煌壁画前玩耍时,那些飞天仙子的衣袂拂过墙面的幻觉。老僧的咳嗽声、风声、雪落声突然融合成一首古老的梵歌,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血液里苏醒——那声音说:"看,你的剑在融化。"
残剑果真开始崩解。剑刃化作铁水滴落,在雪地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云涯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双腿也在缓慢透明化。当他想呼救时,喉咙里涌出的却是西夏童谣的旋律——那首他幼时在丝绸之路听过的歌谣,此刻正从地脉深处传来。
"现在你懂了?"老僧的身体突然化作星光消散,只剩下一串铜铃悬在崖边。云涯伸手去碰,铜铃却穿透他的手掌。他终于看清那些铃铛的纹路——不是什么花纹,而是用梵文刻写的"无我"。
晨光刺破云层时,云涯坐在冰封的溪畔。他掌心握着半块松胶,耳边回响着昨夜的梵歌。对岸的梅树上,几片冻僵的梅花突然脱落,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在坠落的瞬间,他看清每片花瓣里都映着不同的自己:举着玉玺的、握着短刀的、在梅花树下打坐的...
溪水开始流动。他望着水中晃动的倒影,忽然笑起来。那些破碎的影像在波纹中重组,变成个穿粗布袍的老者,正将松胶塞进他的掌心。老者转身时,云涯看清他胸前的刀疤——那正是自己残剑上的"破"字。
山风卷起满地梅花,将他的笑声送往远方。当第一缕阳光染红东方的天际线时,云涯化作溪水中一缕银辉。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解,化作地水火风融入天地,而那柄残剑的铁锈,正悄然爬上岸边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