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橘子而言,生命的记忆不是从追逐着夏夜里小河边上草丛中轻盈起舞的宝绿色萤火虫开始的,而是透过镶嵌在月色里的木格子窗户-------明明白白的。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之前茫茫然一片空白虚无,之后如潜伏在广袤大地上蠢蠢萌生的虫虫草草,只待第一声春雷的号角吹响,与世界初见。
与世界初见的是站在木格子窗外,庭院里被月色晕染的小小瘦瘦的身影,那是橘子的外婆。外婆喊她到屋内床底下抱个西瓜出来,等她农忙好了的父母来接她回家小住。父母在另一个乡镇的村子里,离了弯弯曲曲很远的小路和需要跨跃的几道小沟。可是橘子一点都不在意父母来或不来,小小的脑瓜里也搜寻不到父母的模样......循着月光,橘子一骨碌爬到床下,顽皮地滚出一个西瓜来......之后的那一晚到底有没见着念她的父母,到底有没回家,橘子再也记不起了。
孩提时的记忆就像外婆从树上打落的白枣,有一颗没一颗的捡,捡着揣入口袋的都高兴一阵,如珍似宝。大孩子们不管天冷天热,都喜欢往外跑。橘子不出去,不是不合群。外婆有做不完的活,除去家务,还养了2头牛。牛的食量大,她要去割草,新鲜的够了,还要把晒干的草用那锋利无比的铡刀切成小段备用,在麻利的一推一送之间,干草纷纷在下面的竹筐里堆起。橘子看着心惊肉跳,远远地蹲着,大气不敢喘。大汗珠有些肆无忌惮,爬地外婆满头满脸,欺负老人家腾不出手擦拭,好多顺着短发溜到齐耳根的发梢,嘎然停止。倘若外婆甩甩头,它们便顺势滚到脖子里、滴在铡刀上、洒在草框内。有时外婆还没弄妥,就累的坐在门坎上喘气,凹陷的两颊也一鼓一鼓。橘子都看着眼里,还不懂心疼,只是时刻想呆在外婆身边。等外婆田里忙里偷闲,到田埂边喝口水躺一会儿;陪着外婆挑挑黑花纹的蓖麻籽;吃吃外婆给她摊的糥糯面饼和香香脆脆的油馓;屁颠着帮外婆到楼梯下盛一碗白米给乞讨过来的乞丐。橘子最喜欢瓜果成熟的季节,她就可以和外婆爬上瓜棚看守瓜田,啃着摔碎的瓜囊,吹着还有余热的晚风,俯视黑漆漆的瓜田,听一夜落水鬼吃热蚕豆变一滴血的老故事。星星眨巴眨巴,微笑地守护着一老一小。
当橘子双手可以够到外婆家青灰色的瓦垒成的矮墙,两眼可以看到对面人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橘子生气的事。小舅舅带着几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去看电影,橘子没有被选到,她有些被当空气忽略的感觉。她赌气地沿着记忆中回家的小路上跑,外婆在身后怎么追她叫她都不理不睬......跑着跑着,橘子跑不下去了,有点怕,停下来往身后寻找,外婆竟然远远的跟着,神情举止有些小心翼翼地摸索打量。她心里有些小得意,气性又起来了。她再跑,外婆也跑,她猛一停,外婆也停,不近不远,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橘子气性没了,有些愧对外婆,就慢慢地往回走,像只做错事的小狗耷拉着,尾随着外婆回去了。外婆因为这事,偷偷塞给橘子两毛钱。后来橘子在妈妈洗衣时,从口袋里翻出来,被妈妈诱走了......
橘子上学到5年级时,莫名的右肺上生了个大侬包,在连续的高烧下,在送市区手术和留院保守治疗的犹豫商讨中,橘子已昏昏沉沉,陷入迷糊,生命岌岌可危...... 好在橘子是一棵劲草,运气也不错,在保守治疗中,病情慢慢缓过来了。爸爸妈妈为了橘子的病,本来拮据的日子又添了一些外债,不得不要去上班。白天看护橘子的重任就自然担到了外婆的肩上。生病之前,橘子没有进过县城,外婆也是。一老一小开启了鸡飞狗跳的住院生活。一开始常常赶完了家务活来看护橘子的外婆,在橘子吊盐水时会一不小心打个瞌睡,当猛地惊醒看到血红的吊管吸食着橘子的身体,吓到手足无措,外面走廊里回响着外婆急促凌乱地脚步声和向护士混乱的求救声......橘子第一次看到了不一样的外婆,忍着眼泪笑。再后来,病情越来越稳定,除了每天早上5点会准时咳嗽吐血痰半个小时,其他都安然无恙。在一个手肿的再也不能打吊针的早上,医生宣布免除一周的吊针。橘子望着窗外的初夏天,幸福像泉眼里咕咕冒个不停的泉水。外婆询得医生许可,拉起橘子的手去另外一个中医院拿晚上喝的中药。医院外,绿意葱茏,因为扑面而来的一团风,橘子那被药水味麻痹很久的鼻子也欢欣、灵动起来了。橘子的脚步是轻浮的,因为不得力,更因为新生的力量。不长不短的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橘子心里走出了一道安恬、清朗的风景。夜里,橘子躺在病床上,估算着往日外婆取药来回的时间,想着外婆的脚步肯定不曾停歇。
外婆一日一日地操劳,从没在橘子家宿过一晚,她放不下家里的鸡鸭牛兔,更放不下视力不好不愿外出的外公。不停歇的陀螺也有停的那一天。橘子初二那年,外婆住院了,很快又出院了,生命的最后是妈妈看着走的。橘子木木的,她倚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道士吹着各种奇怪的悲乐,树梢头扑腾起一只受惊的雀,向天空深处飞去......橘子眺望着眺望着,诵经声飘飘荡荡,雀渐渐成一个黑点,声影和在一起连起天边的云霞......橘子记起与世界相见的最初,木格子窗外月色晕染的外婆带着蹒跚的她一路长大,走向更远的世界。咸咸的泪水从橘子脸上静静滑落,流到嘴里,又轻轻咽下。
外婆偶尔会入橘子的梦,总是静默,不说话。最后一次入梦是橘子备孕时。橘子因为身体的原因喝着中药,那天她休息,回妈妈家。午睡中,有一只脚凉凉的触到了她的额头,她再看,见外婆悬坐在她上空,还是静默。橘子一下警醒过来,觉得小肚子有些异样。想想日子,拖着先生到医院做孕检,欢天喜地的开始迎接新生命。橘子后来无数次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外婆也是放不下吗?
外婆走后的第二十个年头,外公念着橘子的名字也走了,橘子哭地正伤心时,听到妈妈念叨:阿爹,你好好走,一定要找到阿娘,牵住她的手......
最好生生世世都要牵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