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喜欢一个来自江苏的女孩,有次问她,戴城是不是在你的家乡南通,她很诧异地说,江苏根本没有叫做戴城的地方。我也一度很诧异,路内在《少年巴比伦》里把这个叫做戴城的地方写得这么真实,以致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角落。女孩说,也许这个世界真有你所说的这么个地方,只是故事中把名字改成了戴城而已……戴城,戴城,这个城市我寻找好久了,每次遇到江苏人,都会打听,戴城在江苏哪里?21岁的时候我读到了路内写的《少年巴比伦》,立刻爱上了这个叫做戴城的地方,因为一本书爱上一座城市,而这个城市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
有座城市叫戴城,我对它的感情,就像穆斯林对麦加的感情,基督徒对耶路撒冷的感情。
其实这个叫戴城的地方并不美,跟大多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小城市的老城区一样,房子摇摇欲坠,破败阴暗,耗子蟑螂横行,行人动不动就打架,家里动不动就着火,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糖精厂,溶剂厂,造漆厂,肆无忌惮地向外喷着毒气。
这个叫戴城的地方只是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意象,而我却不断进行怀念和寻找,一次次拿起,又一次次放下,《少年巴比伦》我读了很多年,就好像自己在戴城混迹了很多年。路内说,我喜欢这个地方,它充满了我二十岁时候的证据,而我则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我要在其中找我二十岁时候的证据,因为我的二十岁也是摇摇欲坠,也是破败阴暗,也是耗子蟑螂横行,也是和这个叫做戴城的城市一个模样。
二十一岁的时候,读了《少年巴比伦》,到现在挺着啤酒肚缅怀荒芜一样的青春,期间读了这本书将近有十遍,《少年巴比伦》成了我的青春圣经。看这本书,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伤感,这种感觉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是从未有过的。
故事的主人公叫路小路,出生在戴城,成长在戴城,他的女朋友白蓝这样形容他,是只小疯狗,我的印象中,路小路的形象是这样的,穿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流行的枪驳领西装,竖条纹的,近看像囚服,远看像旧社会上海百乐门的小开,穿着太子裤,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下的一小撮体毛,读书时把抛物线比作女人的屁股和乳房,跟在别人后面打群架,打黑拳,抡黑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十八九岁时,卡路里不能奉献给女孩,奉献给了那些挨打的人,二十多岁时,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神茫然,鼻孔肆无忌惮地向外喷烟,进糖精厂,倒三班,成了个性压抑,在一片胸罩下徘徊,是个末路狂花式的悲哀人物。这是典型的九十年代初暴民形象,我也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走来的,我知道那个年代的青年,不当流氓无产者还能当什么,不当暴民,不当流氓无产者,还能洗心革面成什么样的人。
在无所事事的岁月里,你只能是颗定时炸弹,荒谬到笑谑也有意义,连反讽也成了一种哲理。忧伤只能放任它逆流成河。
故事里讲到师姐阿英失恋后,在污水处理间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只报废了的水汞,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污水泡沫,把它们想像成雪或花。
讲到那年冬天,白蓝考研,路小路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等她,对面音像店放着张楚的《姐姐》,雪落在脸上,融化成了水珠,世界仿佛空无一人。
讲到过了些年外出谋生,妈妈对路小路说:别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当然也别让人家占了你的便宜。路小路说他妈妈养儿子就像养一条狗,就怕他身上长跳蚤,就怕他出去招惹异性。他说他自己爱他老妈就像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鲜花和白云。
讲到三十岁的时候,乘火车去上海,车厢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靠着座位,望着窗外,莫名其妙地哭了,泪水汹涌,哭的如此伤心,路小路心想,仿佛把我二十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
路内写的另一本小说《追随她的旅程》,和《少年巴比伦》一样好看
每当读到这些情节,我心里都会有止不住的忧伤,并且让我想起了自己二十出头的那些岁月,还有那个来自江苏南通的女孩,时光流逝,往往离别之后,再也无缘,当所有心爱的事物化为尘土,世界仿佛是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