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

想到一个过去上班时的事,于是想写。可是回忆起来,似乎又有许多偏差。就像我已想不起故事里是阳光明媚的晴天,还是飘着雪花。

姑且虚构这一段故事的时间是初夏吧。

阳光和风温暖而亲切,空气中弥漫着无法散去的温柔。而我作为新员工正蹲坐在围墙角落的台阶上读着一本小书。

空气有些淡淡机油的味道,围墙的这边是电机的轰鸣,围墙的另一边是山林空洞的回应。偶然传来鸟雀自由的啼叫,可抬起头却寻觅不到鸟儿的身影。我盯着书本渐渐感觉与围墙融为一体,一颗陪伴鸟雀与机器的心怎样也不得安宁。终于,我放下书,仰望蓝天,不去回味故事,只是尝试用目光梳理絮状的白云。

望着天空发呆,我知道我这是在浪费时间,自己明明无法享受这一刻慵慵懒懒。毕竟骨子里的我总认为当一个人长大时,生活便会强迫他离开慵懒。就像骨子里的我也一再否认自己仍未长大。但不管怎样说,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充满枯燥的无聊,仿佛失去了什么一样。

当我回到办公室藏好小书时,午休的铃声悄然响起。同事里一位俏皮的阿姨拉拉我的衣袖,打断我拿饭盒的动作。她的眼神里递过一丝笑意,悄悄告诉我中午跟他们一起去外面吃。

讨厌聚餐的我不知所措,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跟了出去。吃饭的人不多,一、二、三、四、五……加上我还差一个人便恰好是这一间办公室的人数。

菜被端上来后,一位同事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询问这次吃饭的意义。

“吃饭还要理由么?”邀我出来的俏皮的阿姨笑道,但眼睛眨了眨又用嘴角努向我旁边的人,道:“这事我不好说,得她说。”

“哎呀,我可说不了,这事儿还得主角唱。”刻尖的高音在我的耳旁响起,一双眯成线的丹凤眼看向我的对面。

“啊,你看这事说的。敢情你们还不知道呀?那还是我来说吧。我已经把辞呈交了上去,下周就不来了。”终于这饭局的主角登场,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的阿姨。她留着只到耳垂的短发,不用近看便瞧得出粗硬的发质,没有任何妆扮,一双三角眼向外射着精光。我不禁想起第一次瞧见她,当时还以为是小说里会功夫的女人跑了出来的那种惊讶。只是她说出话来,却又和习武的小说人物不同。那字里行间的顿挫总让我有种玩麻将的错觉——一颗颗慢慢砌好又“哗啦”一下推得干净,和她的外表相比有种违和的慢。

她的话音刚落,包厢中的气氛明显僵硬起来。我毫无心肺的环顾四周,瞧他们的表情。他们都若有所思的将目光从主角的身上离开。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那位俏皮的阿姨,她正也和我一样好奇的环视周围人的脸。我猜也许除了她,其他人是真的不知道这次吃饭的目的。而直到聚餐时也不透露半点消息的她,大概便是想要恶作剧,要看一看周围人的表情。

短暂的气氛的冷持续了大概两秒钟,随后大家便如初春的土地恢复了生机般的动了起来,几个人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打破僵局。而就在这时,桌子对面“哇”的一声,一个人哭道:“我还以为我被辞退了。”

哭泣的同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退休十多年了,也在这里上了十多年的班。老太太过去教过学生,所以这里的人见面总要尊称他为老师。只是她不在左近的时候,公司的董事长倒是喜欢称她作老不死,而像负责管理我的这一级别的人,则会叫她老太太。

俏皮的阿姨总是喜欢在班车上帮这一位老人留个座位的,待她上车后要握着她的手聊天。阿姨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位老人我是不知道的,只是知道老人在公司里似乎树敌许多。

最大的敌人大概便是董事长。她是不止一次抱怨董事长打电话让她去送材料的。“那个小崽子”,我记得老太太这样说。我们当时的办公室在一楼,董事长在五楼。公司里没有电梯,老太太迈着小碎步会像个猴子一样抱着一叠材料跑上跑下。她不止一次和我抱怨过这样的事情,而且不仅是董事长,还有厂长和车间里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懂”,我记得老太太这样说。于是她便总被要求来返于办公室和工厂、办公室和办公室之间。

她大概是极要强的那一种人,因为遇到这样为难的时候,她总是拒绝我们的帮助。她总是带着笑去和这些人说话,总是强迫自己把所有材料都记在脑子里。她批评我说,趁着年轻要多学习多记忆,不然脑子就会废掉。我听说她当年生下女儿后,因为嫌弃丈夫是个废物,于是离婚自己把女儿带大。这,我是相信的。

“哟,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厂子还靠你活着呢。”俏皮的阿姨笑着立刻安慰她道。

老太太的哭声渐弱,双手有些迟疑又有些腼腆的放在脸上,全然没有发现眼睛中闪动的泪花在安慰声中早已转瞬消逝。

“咱们还是先干一口吧。”唱主角的阿姨拿起酒杯说道。

“你这主角来之后,还没怎么和我们喝过酒,今天你得先罚一杯。”丹凤眼的阿姨尖着嗓子递过酒去。

那主角阿姨没有推诿,就势举杯喝下,接着开始说明这次离去的原因,却原来是要去另一座城市寻觅工作并与家人团聚。

“啊,那个地方我知道,八几年的时候我在那跟工程,那什么和什么的都是我帮忙画的图纸。你现在去那边是做什么?”一直默而不言的男同事搭起了话。他满脸的皱纹中一双黑眼睛像玻璃珠一样转来转去。

说起来我所在的办公室地方很大,里面安插了许多部门,但是人只有这几个。按理来说他们的工作我是必然知道的,可这一位男同事,我却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他当时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其实更应该管他叫大爷,不过除了满脸的皱纹倒还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年纪。

他在办公室是很被人看轻的,大概正是因此,他是很少说话的。只偶尔在下午空闲的时候才会冒出一句“对,你说得对”、“哎呀,了不得哦”这样的只言片语,又或者在聊历史的时候冒出一句“那些该死的小日本”这样的话。不过,他倒是很认真地和我说过他下乡的经历,说那些在大队混日子的生活,那些晒太阳、抓鱼、背语录的故事。只是他不是经常和我说,那些故事如今我也忘记了,而且更多的时间他会躲到安静的地方睡觉。他的鼾声很大,是隔着一层楼都能听到的那种大,但是公司的同事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话。只有董事长听到了,会挨个屋子去搜,然后告诉他上班时间睡觉是一种错误。

有一次他和我讲到他的孩子,这让我觉得他的孩子很厉害,大学时学的日文,又去日本留的学。我于是觉得他大概也是厉害的,毕竟公司里只有他会不经意地背出各种各样的古诗词,毕竟公司里他写的字是最好看的。

后来我终于看到他掀开工厂的井盖,爬到下面去待了许久。那井下是工厂的水表,井并不深,只是有些暗和脏。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工作是抄水表。

“我倒是不想走,但我爱人被调去那边了,我也只好跟着去。”唱主角的阿姨见有人问,于是答道。即将离去的她的脸上满是喜悦,大家于是又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又喝了一些酒。

后来那些菜吃光了,到了下班上班的世界,聚餐便散了。

那天下午上班时,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主角阿姨的脸显得有些红,不像往日那般硬朗。这让我很难把那时她的声音与她在办公室的高亢联系到一起去。和那位即将退休的男同事相比,她是一个话多的人,多并且不避讳任何人。“那算什么啊”,我记得有一次她这样说。

那时在谈的事情大概是严打时期的事。她说的是在某个工厂见到的是是非非——一个男人犯了罪,一个女人指认了他,男人坐了牢,出来后女人却嫁给了他。“那些事情放在现在,算什么啊。那个人一辈子差点都没了。可又能怎么办呢?”我记得她大概如此说。

但和她所说的当工人时的境遇不同,她在办公室里是个很重要的角色。而且最近刚考下了什么的资格证,据说已经挂靠在了南方。“能赚就赚,不行就学”,“一辈子都在努力,但又没本事”这大概都是她说过的话。

和主角阿姨形成对比的,是丹凤眼的阿姨。她的个子有些矮,听着别人在办公室谈论往事时她只是听。偶尔她才会大声讲,但讲来讲去只是她的老公和孩子。她还会大声讲的是她的工作,她不允许她的工作有偏差,她很会表现她的认真。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只爱小声的说。

春天里挖野菜的时间到了,她便掐掐俏皮阿姨的腰。两个人便拿着小铲子和袋子,偷偷消失掉。又或者她上午路过食堂,看清楚了正在做什么,回来时便会在俏皮阿姨的耳边咬一咬。办公室里,他俩的关系似乎是最好的。

和她关系次好一些的,大概就是负责管理我的那个人。他见了她总是“姐啊”“姐啊”这样叫着。姐,这个词似乎是故意留给她的。只有一次,他无意中叫了俏皮阿姨一声“姐”。可叫过之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又补充道“那句话怎么说?先叫姐,再叫妹?”他当时的动作鬼头鬼脑,表情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屑。俏皮阿姨当时笑了笑,只是看着他。

我想这个阿姨大约是名声不太好的。果然,不久之后董事长的父亲来公司开会。负责管理我的那个人跑到办公室,笑说董事长开车门时俏皮阿姨的尴尬。

“老妖精”他说董事长的二儿子这样当面骂她。

“是吗,是吗”办公室里除了我,都好奇的问道。

我当时却突然有些心痛,因为我想起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俏皮阿姨和老太太说——“你知道吗?昨天他回来了。开车带我去那座小桥边喝汽水。当年那种一块钱一瓶的汽水现在都没什么人卖了呢。……后来,他临走时还问我记得不记得过去的事,如果当初他不离开这座城市,会怎么样。唉呀,我当时说,还想那些做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

聚餐距离现在大概四五年了吧?我有些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办公室里都是这样的同事,要么快退休,要么已退休。他们教会了我如何放松自己的神经。只有负责管理我的人还算年轻,但儿子也上小学三四年级了。

当时办公室里大得空洞,夏天是凉的,冬天是冰的。他们总是“呼”的一下全不知消失去了哪,又总是“呼”的一下聚回来聊天。

我那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发生过的事情都不会消失,一切都不需要特别去记,哪怕我每日努力只是端本小书想办法躲到角落里,眼里见到的都是回忆。现在想来自己实在还是太蠢,乃至于如今想写一些回忆,却发现回忆是那么的不清楚,不真实。

就像我记得那天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负责管理我的人带着人事部的人也走进来吃饭。我们彼此见到对方,似乎都有些惊讶。丹凤眼的阿姨解释说以为他出去办事了,俏皮的阿姨连忙让出位置。

又或者,我记忆里那天他没有走进来。

过去觉得最重要的、最平常的事情,不去念、不去想、离开了,原来真的会忘记。

就像那时候,我刚到公司,总要把他们的名字不断默念,生怕自己忘记和叫错,可如今这些人的名字我却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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