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忘不了
在翠羽镇上随便吃了点东西,邱雨晴就急着想回翠羽中学了,“万一杨老师已经查到了,别耽误了才好。早点知道他的消息,我就踏实了。”
明朗看一眼表,说:“才六点半,我送你回度假村吧,我去学校等着,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这……不好吧?”邱雨晴赧然道。
“有什么不好的,”明朗亲昵地拍拍她,“你不是我女朋友吗?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邱雨晴小心地问:“你帮我打听那孩子的事儿,不生气吗?”
明朗大方地一笑,说:“你不是把他当弟弟看吗?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明朗把邱雨晴送回房间就离开了,邱雨晴只觉烦躁不堪、坐卧不安,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溜达到卫生间里照镜子,一会儿溜达到阳台上对着远处的翠羽湖发呆,她很想给明朗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怕太过心急惹他猜疑,只好将一腔忧虑都压抑在心底。
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到十点半,明朗终于打来电话了——“我在你门外。”
邱雨晴飞奔着打开房门,明朗走进来,埋怨地说:“你怎么还没睡啊?发着烧怎么不早点休息?明天再说不行吗?”
“我……如果今天不知道结果,我这一夜也睡不踏实……”
明朗研究地看着她,“你……这么在乎他?”
邱雨晴怔一怔,怯生生地说:“你不是说不生气的嘛?”
明朗垂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让我……想想……”
邱雨晴只觉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她失魂落魄地问:“他出事儿了吗?他……死了吗?”
这个“死”字触动了明朗,他看向邱雨晴,只见她正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他,目光是全是绝望和恐惧,明朗的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等不到他的回答,邱雨晴更加惊慌,手指搅着裙摆颤声问:“他……死了吗?”
明朗沉声说:“明天,我送你回城吧。”
“他死了吗?”邱雨晴神经质地问,“他死了吗?啊?你快告诉我,他死了吗?”
明朗的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死了。”
“死了?!”积蓄了两日两夜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滚烫滚烫的。邱雨晴摇着明朗,近乎恳求地问:“你骗我的是不是?啊?是不是?你是骗我的,他没死,他才17岁,怎么可能会死?这里虽然偏僻,也不可能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是不是?你骗我的,是不是啊?是不是!”
明朗眉头紧蹙地看着她,说:“杨老师告诉我,十年前,他也是杨老师的学生。”
“什么?你说什么呀?”邱雨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十年前他才七岁,怎么可能是杨老师的学生?你在说什么呀?”
明朗叹一口气,字字清晰地说:“杨老师告诉我,你和他是同班同学,他十年前、高一那年死于一场意外。”
邱雨晴呆呆地瞪着他,半晌才说:“你疯啦?他每天都来找我,他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大活人!”
明朗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跟我说他每天都到翠羽湖畔找你,我去过湖畔几次,都只看见你一个人坐在湖边。”
邱雨晴惊乍地甩开他,脸上尽是愤怒,“你什么意思啊?你说我见鬼了?他明明就是个大活人!你非说他十年前就死了,你安的什么心啊?你有那么讨厌他吗?你说了不生气的,其实根本就……”
“你看看!”明朗打断她,将手机伸到她面前。
“看什么!”邱雨晴的目光下意识地从他手机屏幕上扫过,一眼看见了被放大至满屏的她自己,照片里的她梳着长长的马尾辫,穿着翠羽中学初中部的夏季校服,青春年少、笑靥如花,“你,哪弄的?”
“杨老师给我的,你的初中毕业照,”明朗将图片缩小,这是一张集体照,他将图片向右移动,指着画面中央的男孩,“是他吗?”
“啊?!”邱雨晴一愣,抢下他的手机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男孩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不可能,怎么可能……”
“你们都是杨老师的学生,初中时是同班同学,”明朗顿一顿,“这张毕业照,你没有吗?”
“我的毕业照丢了,找不到了,”邱雨晴喃喃地说,“蕾蕾的也找不到了,丢了……”
“这张照片里也有缪蕾蕾吧?你不相信我,可以问问她。”
邱雨晴眉头紧蹙地看着他,想了又想,拿起手机拨通了缪蕾蕾的号码。
“喂?”缪蕾蕾的声音懒懒地传来,“我刚洗完澡,正要睡觉呢,你还没睡啊?”
邱雨晴劈头盖脸地问:“你还记得夏暖阳吗?”
听筒那端一片沉寂,半晌才传来缪蕾蕾小心翼翼的声音,“你……想起来了?”
邱雨晴的心一沉,“我……”
“跟你说别回去你非要回去!你碰见谁了?谁告诉你的?这人安的什么心啊?!”缪蕾蕾的音量陡然高了,“你没事儿吧?我……哎呀!快期末考试了,我这走不开呀!我周末就过去看你,你千万等着我啊!你别胡思乱想了,也别到处瞎走,一定要等着我!”
“蕾蕾,我发烧了,我累了,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按下锁屏键,捏着黑了屏的手机,邱雨晴转头看向明朗,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还有怜悯。
“你是不是觉着我疯了?”邱雨晴幽幽地问。
“明天,我送你回城。”明朗答非所问。
“带我去看病吗?”邱雨晴含着泪问。
明朗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抚摸在她头上,“你发着烧呢,别瞎想了,先睡觉吧,明天……我送你去医院。”
邱雨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问:“你们都觉得我见鬼了,是吗?”
“没有,我没这么说,”明朗将她拥入怀里,“这件事确实有点奇怪,等你的病好了,我陪你一起弄清楚。”
“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邱雨晴扬起脸看着他,“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和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在一起,你相信吗?他们都说我和他是同班同学,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什么时候和他同学过啊?我明明是刚认识他两个月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好多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主角身上发生了好多匪夷所思的事,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你就当是一场梦吧,”明朗摸摸她的额头,担心地说,“温度又上来了,都烫手了,快量量体温吧。”
邱雨晴听话地点点头,明朗找出体温计帮她塞入腋下,让她倚在自己身上。邱雨晴将一双发烫的手紧紧缠在他手臂上,心事重重地问:“你……是真的吗?”
“嗯?”明朗一愣,“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梦的一部分?”邱雨晴歪头看着他,“等到梦醒了,连你也消失了?”
明朗心里觉得瘆的慌,脸上干笑着说:“怎么可能呢,咱们同事三年了,什么梦能做三年啊?”
“做一辈子也有可能啊,”邱雨晴认真地说,“梦和现实,原本不就是两个空间的存在吗?”
明朗的心咯噔一下,恰好体温计响了,他忙替邱雨晴抽出来,只看上一眼就急了,“38.6度了!快点吃药,吃了药睡觉去!”
邱雨晴听话地接过他递来的药和杯子,和着水把药咽下去,勾着他的手指不放。明朗本来还想去卫生间把杯子冲洗一下,只好顺手放在茶几上陪着她坐下。
“今天晚上,你别走了……”邱雨晴眼巴巴地看着他,“陪着我行吗?”
明朗淡淡一笑,“我本来也没打算走。”
邱雨晴凄然一笑,问:“你不怕我吗?”
“你有什么可怕的?”明朗强笑道,“傻丫头一个!”
邱雨晴不说话,嘴角挂着一丝含意不明的笑。她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了,换上睡裙出来,一言不发地上床躺下。明朗怔一怔,也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回来,就见邱雨晴闭着眼睛侧身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明朗对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关了灯,正预备闭上眼睛睡觉,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明朗的肩一抖,顺手又把灯打开了。
“吓着你了?”邱雨晴在他背后轻声问。
“没有,”明朗翻个身面对着她,“我以为你睡着了。”
邱雨晴祈求地望着他,问:“杨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特别黑、特别大、特别幽怨,好像蒙着一层水汽。明朗忍不住心疼,柔声说:“我要是不告诉你,你这一夜也睡不着了吧?”
邱雨晴逃开他的目光,“嗯”了一声。
明朗叹息一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他……夏暖阳……是怎么死的?”
“杨老师说,他出事那个晚上,下晚自习以后没有按时回家,他父母以为你们俩出去……约会了,”明朗稍作缓解一下心里的不适,“等到十一点,他父母急了,找了好多人帮忙找他,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个地下室里找到他。”
“地下室……”邱雨晴喃喃自语,“是那个地下室……”
“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明朗实在无法说出那个“死”字,索性跳过,“法医检查以后认定的死亡时间是当晚十一点。”
十一点?他父母决定开始寻找他的时间,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邱雨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不自禁地流出泪来,她用极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也在那,是吗?”
“你不在,他的事和你没关系。”
邱雨晴大感意外,但也略觉安慰,她轻叹一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头上有伤,流了很多血……”
“是额头右侧发际线上吗?”邱雨晴急急地问。
明朗紧张地问:“你想起来了?”
邱雨晴摇摇头,“我看过他的伤疤,就、就是一个月前……他给我看的……”
明朗“喔”一声,说不出话来。
“杨老师怎么说?”邱雨晴问,“他是因为头上的伤……所以才……”
明朗沉声说:“警方调查的结论是他从地下室的楼梯上失足摔伤致死。”
“失足摔伤?不可能!”邱雨晴激动地说,“他攀上爬下的动作不知道有多敏捷,他怎么可能在楼梯上失足摔伤?不可能!”
“你想起什么了?”
邱雨晴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是……”
见了鬼时看见的。
不用邱雨晴说出来,明朗也猜到了。
“杨老师确定,我不在场吗?”邱雨晴问。
明朗笑笑,“杨老师又不是警察,不能确定什么,不过,你那天确实不在那间地下室。”
“我在哪儿?在家吗?”
“这个……”明朗说,“我不清楚。”
邱雨晴沉默片刻,问:“刚才,你说他父母以为他跟我出去约会了,这是什么意思?”
明朗委婉地说:“你们的老师、同学和家长都认为你们在……早恋……”
“早恋?”邱雨晴自嘲地笑,“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在早恋,我却压根就不记得他,这可能吗?你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明朗不知道怎么回答,轻描淡写地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忘了就忘了吧。”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每次梦见他他都跟我说同样的话——等你想起来了,我就走了……”邱雨晴失控地哭了,“如果真的忘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又怎么会遇见他?他是故意来找我的,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我要问问他杨老师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朗温言哄她,“你现在发着烧呢,他不敢见你,等你病好了再来找他。”
“鬼怕见发烧的人吗?”邱雨晴眼巴巴地问。
“也……许吧……”明朗硬着头皮说。
“喔……”邱雨晴用悲伤的目光看着他,“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明朗故作轻松地说:“你是我女朋友,我干嘛嫌弃你?”
“我见鬼了!”邱雨晴又哭了,“我身份不明,来历不明,还见鬼了!我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
“你不是!”明朗抱紧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是!”
“你还……喜欢我吗?”邱雨晴笑得黯然。
“喜欢!”明朗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我……”邱雨晴略一迟疑,“夏暖阳说,他的小女朋友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孩子……”
明朗的心一紧,这件事,杨老师没有告诉他。但是,杨老师告诉了他另外一些事——夏暖阳出事的那个晚上,邱雨晴也失踪了!她是第二天一早在翠羽湖边被找到的,已经昏迷了。送到医院检查以后发现,她在湖里呛过水,得了严重的肺炎,情况十分危急。她脱离危险清醒以后,警察去医院找她了解情况,她说,她不认识夏暖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翠羽湖。
“我的出身太卑贱了,是不是?”
明朗一怔,醒过神来,“不是,众生平等,你不比任何人卑贱!”
邱雨晴久久地凝视着他,幽幽地说:“我觉得,我去过那间地下室,我……可能看见了。”
明朗沉默片刻,说:“已经过去十年了,就算要弄清楚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快睡吧,这些事儿,等你病好了再说。”
邱雨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今天夜里可能会梦见他。”
两行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明朗长声叹息,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
已是七月天,即便在深夜里也透着闷热,风掠过翠羽湖吹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邱雨晴赤着足穿过芦苇丛走在翠羽湖畔,地上湿湿滑滑的,踩上去令人胆战心惊。
“夏暖阳……”邱雨晴拨开浓密的芦苇,声音有点发颤地问:“你在吗?”
“在……”
他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邱雨晴的身体顿时僵住,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站着。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已不是从她背后,而是,在她面前,“你……知道了?”
邱雨晴鼓足勇气,抬眼看向他——没有突出的眼球、滴血的额头,没有任何令人畏惧的恐怖画面,他一如往昔,干净、好看。
“我又梦见你了,是吗?”邱雨晴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脸是凉的,令人不安而心疼的冰凉。
夏暖阳淡淡地笑,“对你来说是梦吧……”
“对你来说不是吗?”邱雨晴幽幽地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夏暖阳反问,“你的心是怎么告诉你的?”
“我的心告诉我……是真的……”邱雨晴只觉悲从中来,突然之间泣不成声。
“你别哭啊,”夏暖阳惊慌失措地胡乱替她擦拭眼泪,“都过去十年了,你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我好吗?”邱雨晴哭着诉说,“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成天没心没肺的,同事们都觉得我少根筋,好多人都在我背后说我脑袋有毛病,这些事儿我全知道,我只是装不知道,因为我觉得只要我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了。我心里有个黑洞,里面藏着好多不能见光的东西,可是我不敢面对,也不敢把它们挖出来,因为我害怕的要命,我怕里面的东西会吓死我!”
“你别哭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夏暖阳用悲伤的目光看着她,“不就是……这点儿事儿嘛。”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也在,是不是?我看见了,是不是?”邱雨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人有的时候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对他而言最痛苦的记忆,说的就是我,是不是?”
夏暖阳沉默片刻,说:“我随口说说的,没说你,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就别打听了。”
眼泪簌簌地落下,邱雨晴哽咽着说:“和你有关的事,我可以不知道吗?”
“知道了能怎么样,”夏暖阳无所谓地笑笑,“我都不在乎,你在乎它干嘛?”
邱雨晴恨透了他的敷衍,赌气地说:“你本来就知道,当然不在乎了!”
夏暖阳叹一口气,说:“那件事儿……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没关系。”
“真的吗?”邱雨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是……我的心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因为……”夏暖阳想一想,“你太悲观了,你从小就这样,这样不好。”
“不是,你说的不对,”邱雨晴苦笑着说,“你在骗我,你不想告诉我。可是,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想你。”
邱雨晴愣一愣,猛扑上去抱紧他,“虽然我还是不记得以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记得我曾经认识你,可是,现在的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夏暖阳动作机械地推开她,僵硬地笑笑,“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嘛,你回去找他吧。”
说罢,他转身走向芦苇深处。邱雨晴知道下一秒他就要消失了,一把抓住他大声叫:“不许走!”
夏暖阳略微回了头,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无奈,邱雨晴心里发慌,强作镇定地说:“我不许你走!”
她的“走”字才说出口,夏暖阳就消失了,只剩下满手空气。悲伤得无以复加,邱雨晴蹲在地上绝望地大哭起来。
眼前黑了,又亮了,邱雨晴知道,她醒了。睁开眼睛以前,她认真地感受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流眼泪,再好好平复一下情绪,这才佯装刚刚醒来。明朗并不在身边,方才的一番担心全是多余了。邱雨晴自嘲地笑笑,突然想起昨夜是她第一次和明朗睡在一起,也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性睡在一起……她又想起了夏暖阳,在那些青春懵懂的岁月里,他们是怎样早恋的呢?她顿时有些凌乱了。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傻大姐,现在才发现,原来,她竟是个早恋代表。
“你醒了?”明朗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你去哪了?”邱雨晴问,语气很委屈。
“出去给你买点吃的,”明朗说,“十点多了,自助餐厅的早餐早就停了。”
“喔……”邱雨晴低着头从床上起来贴着墙跟溜进卫生间,轻手轻脚地如厕、洗漱,唯恐动静大了被他窃听了去。收拾完毕回来,明朗已经把给她买的油条和豆腐脑拿出来摆放好了。
“你从哪买的呀?”邱雨晴纳闷地问,“这附近哪有卖早点的呀?”
“我开车去镇上买的,”明朗在沙发上坐着,随手翻一张报纸,“快点吃吧,待会儿凉了。”
邱雨晴看一眼挂在衣架上的连衣裙,讪笑着问:“要不,您先出去待会儿?”
明朗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邱雨晴指指自己身上的睡裙,“我换衣服。”
“哦,”明朗笑笑,把脸转向窗外,“换吧。”
邱雨晴对着他的背影撇撇嘴,小跑着把连衣裙拿来,快速脱掉睡裙扔到床上,手忙脚乱地穿连衣裙,越急越乱、越乱越急,不是头套错了地方就是胳膊伸错了地方,好不容易穿对了,将裙摆整理好再站直身体,就发现明朗正看着她。邱雨晴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裙摆,羞愤地质问:“你看见什么了?”
明朗笑,“看见你模仿玛丽莲.梦露了。”
邱雨晴立刻松手,气鼓鼓地白他一眼,坐在沙发上吃油条。明朗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看着她不说话。
邱雨晴不满地抗议:“你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明朗笑笑,问:“心情怎么样?”
邱雨晴心里一动,故意反问:“你盼着我心情不好啊?”
明朗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昨天夜里没做噩梦吧?”
邱雨晴垂下眼帘,佯装吃油条,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做了。”
“梦见他了?”
邱雨晴做贼一样偷瞄他一眼,“嗯”了一声。
“待会儿我送你回城。”
“啊?这不好吧?今天是周三,你才回来就请假,不好吧?你送我回去怎么也要明天才回来了,一下子请两天假多不好啊!”
“你不想回去?”明朗问。
“我……”
“你留在这儿,想做什么?”
“我……”邱雨晴低声说,“想找他。”
明朗想一想,问:“你想过有可能找不到吗?”
邱雨晴点点头,不说话。
“如果找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邱雨晴嗫嚅着说:“我不知道……”
明朗叹一口气,说:“我认识一个靠谱的催眠治疗师,女的,四十多岁,人很好。”
“什么?”邱雨晴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师?”
“催眠治疗师,”明朗尽量将语气放轻松,“就是运用催眠治疗心理创伤的人。”
邱雨晴倏地抬起眼帘看着他,“你还是觉得我有病?”
明朗坦然看着她,说:“你没病,但是,你确实经历过重大的创伤,忘记了一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对吗?”
邱雨晴沉思良久,说:“我还是觉得你请假不好。”
明朗叹一口气,说:“好吧,不请假了,周末再回去,这几天你就歇着吧。”
既然不回城了,明朗就去工作了,他离开二十分钟以后,邱雨也出门了,她要去找夏暖阳。
穿过人造湖,走出度假村,邱雨晴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既然夏暖阳十年前就死了,那么无论她遇见的是个什么鬼,都只有他来找她的份儿,断无她主动找他的可能。她想起了《长生殿》里唐玄宗请道士做法寻找杨贵妃魂魄的情节,可惜,她不是富有天下的唐玄宗,即便世上有这么牛的道士,也不会供她差遣。
这么一想,顿时很泄气。手机响了,邱雨晴瞥一眼来电,是缪蕾蕾。
“我刚下课,抽空给你打个电话,”缪蕾蕾走的很急,这从她的呼吸可以听出来,“你还好吗?没事儿吧?”
怕她担心,邱雨晴忙说:“没事儿,明朗和我在一起。”
“他也知道了?”缪蕾蕾惊讶地问,“你告诉他的?”
“不是,是杨老师,就是咱们初中时的音乐老师,”邱雨晴叹一口气,“这事儿挺复杂的,以后再告诉你吧。”
“你……想起多少来了?”缪蕾蕾问。
“什么也没想起来,但是,我……”邱雨晴略一迟疑,“哎,算了,不说了。”
“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你想说什么呀?”
“没事儿,那个……蕾蕾,我有……多喜欢夏暖阳?”
“你呀?你有多喜欢他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把他当成守护神了。”这句话很像一句玩笑,但缪蕾蕾说的很严肃,听起来一点也不轻松。
料来如此!邱雨晴轻叹一声,问:“他有……多喜欢我?”
缪蕾蕾沉默片刻,说:“应该是很喜欢吧。”
“他为什么喜欢我?”邱雨晴为着自己这个问题而有些赧然,于是,她在电话这头自嘲地笑了。
“他没跟我说过,”缪蕾蕾意味深长地说,“他要说,应该也只会跟你说吧。”
邱雨晴长长地“喔”一声,“我是不是有精神病?”
“不是!”缪蕾蕾生气地说,“你只是把他忘了,这是失忆,不是精神病!”
“蕾蕾……”邱雨晴停顿了好几秒,才说,“我觉得,我好像……很爱他……”
缪蕾蕾一声叹息,“也许吧。”
“还有依赖吧?”
缪蕾蕾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那时候还小,如果他没出事儿,你现在也未必跟他在一起,咱们同学里早恋的不只你们俩,一对也没成啊!”
“可是蕾蕾,我觉得……虽然我把他忘了,可是,我觉得很心疼……”
“他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咱们同学谁不心疼他?你心疼他太正常了!他的事儿是意外,又不是你把他害死的,你为他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也算是对的起他了,对吧?”缪蕾蕾迅速转移话题,“你那男朋友怎么样了?其实,有个人值得你爱一次,你就可以彻底把夏暖阳忘了。”
邱雨晴无端感伤,幽幽地问:“你希望我忘记他吗?”
缪蕾蕾想了好一会儿,说:“忘记是不可能的,我都忘不了他,你怎么可能忘了他呢?只是,别再为了他而活的这么累了。”
“其实……我以前是忘记他的,现在,有了明朗,反而又……想起来了,”邱雨晴茫然地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缪蕾蕾一定在电话那头皱眉了,“我也不知道。”
“喔……”
“我要去上课了,你别瞎想了,我周末就去看你啊,”缪蕾蕾匆匆说,“好好谈恋爱,别想他了,我替他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介意你爱上别人!”
收了线,细细品味缪蕾蕾说的最后一句话,邱雨晴突然想起,她忘了问缪蕾蕾一句——你和夏暖阳熟吗?你了解他吗?
这一天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去了翠羽镇,去了小区,还去了翠羽中学。一路走一路听音乐,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和夏暖阳在一起时的情节——不是回到翠羽镇后发生的,就是从他嘴里听说的,没有一件是邱雨晴自己回忆起来的。
逛到下午六点,明朗的电话来了,“在哪儿呢?”
“翠羽镇,”邱雨晴说,“在一家冰激凌店吃冰激凌。”
“我去找你,二十分钟就到。”
二十分钟后,明朗出现在邱雨晴的视线里,他在邱雨晴对面坐下,问:“今天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就随便转转,你不吃冰激凌?”
“不吃,”明朗看看邱雨晴的冰激凌,只剩下那么几口了,“吃饭去?”
“好啊……”反正也没几口了,邱雨晴索性站起身。
还是从前去过的那家饭馆,还是从前点过的那几样菜,邱雨晴的冰激凌已经吃完了,她打量着明朗,说:“你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
明朗笑问:“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每次都来同一家饭馆,每次都点同样的菜,”邱雨晴用目光指指他的T恤,“你的衣服颜色、款式都差不多,说明你是一个专情的人。”
明朗淡淡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要珍惜!”
吃了饭回到度假村,天已经黑了,邱雨晴的温度又上来了,她强撑着去卫生间洗漱了,脸上还挂着水珠就躺下了。
明朗问:“你脸上不抹油啊?”
邱雨晴摇摇头,哼哼唧唧地说:“懒得抹了。”
“脸都没擦干净,”明朗嗔怪地说,“还带着水呢。”
“嗯……”
“吃了退烧药再睡!”明朗推着邱雨晴说。
邱雨晴翻个身躲开他,“不吃……”
明朗将一粒胶囊塞进她嘴里,恐吓她:“快点喝水,不喝待会药化了苦死你!”
这招挺好使,邱雨晴睁开眼睛,顺从地喝一口水把药咽下去,可怜巴巴地问:“我可以睡了吗?”
“睡吧。”明朗把她在床上放平,起身走向卫生间。
“你干嘛去?”邱雨晴在她背后问。
“洗澡去。”明朗说。
“喔……”邱雨晴闭上眼睛,喃喃地嘀咕,“我睡了。”
明朗回来时,邱雨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趴着,看得人心慌。明朗把她摆成平躺的姿势,凑到她胸前仔细聆听,听见了她的心跳声,这才松了口气。精神放松了,他突然觉得身体躁动不安,不由自主地把她抱在了怀里。血流骤然加速,心情愈发激动,他慌忙把她放下,又不舍得离开,坐在她身边端详着她因为发烧而红扑扑的脸,在心里批评自己:这可不行,别说她正睡着,就算她醒着,也不能骚扰一个病人,对不?这不是正人君子应该干的事!明朗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喷头,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的心也跟着冷了。
清晨醒来,本能地回头,邱雨晴竟然不在身边了。明朗腾地坐起来,正要下床找她,她恰好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醒了,明媚地一笑,说:“我正要叫你呢。”
明朗还有点晨起迷糊,他抹一把脸,问:“你还发烧吗?”
“好像不发了,”邱雨晴摸摸自己的脑门,“已经不热了,八点半了,你快点起来吧,别让你小弟们等着你。”
明朗听话地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了回来,“你今天干嘛?”
邱雨晴佯装收拾床单,“你不是让我在房间里待着嘛。”
明朗过来轻轻抱她一下,“我走了,你好好待着吧。”
明朗走了,邱雨晴在阳台上对着翠羽湖发了会呆,觉着饿了。自助餐厅的早餐吃腻了,邱雨晴决定去翠羽镇。至于明朗交代的事……邱雨晴表示:呵呵。
在翠羽镇上吃了东西,邱雨晴又为去哪找夏暖阳而犯愁了。今天是周四,明天下午,明朗就要带她回城了,而她,还没有找到夏暖阳。她不舍得就这么离开,她真的真的想再见他一面,想听他亲口告诉她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可是,该去哪找他呢?作为一个异度空间的生物,当他不愿意再现身时,会躲在哪呢?邱雨晴突然想起影视剧里的鬼都会流连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那么,如果夏暖阳的灵魂不肯离去,能够驻留的也就只有那间阴森的地下室了。
那间地下室……夏暖阳说里面有壁虎、老鼠,还有……蛇!邱雨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去往小区的路上,邱雨晴不断地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夏暖阳编出来的!他只是吓唬你,不想让你进那间地下室而已!哪来的什么蛇鼠一窝?有他在,这些小动物早吓跑了!
走到小山时正是十一点半,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暑热带给人勇气,邱雨晴大步走进车间,小心翼翼地来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前,一股带着霉味的凉气兜头扑面而来,身上的汗瞬间消退了。邱雨晴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大着胆子走了半层,她的小腿就开始发抖了,只好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蹭。光线越来越暗,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她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可是,她不敢松手,她怕一旦失去楼梯的依靠会滚下去。
两只脚终于落在地上站稳以后,邱雨晴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她定定心神,轻声问:“夏暖阳,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向前照去,一眼看见正对着楼梯的墙角处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砌了个水泥墩,水泥墩的四角尖利,若是有谁不小心撞上去,后果一定十分严重。邱雨晴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见夏暖阳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撞在这个水泥墩的尖角上,血喷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邱雨晴失声惊叫,下意识地往后退,一不小心跌坐在楼梯上,摔得屁股生疼。
“夏暖阳!”邱雨晴颤抖着声音大叫,“你快出来!”
没有人回应,邱雨晴不甘心地举着手机向地下室深处照去,照见一堆破旧的桌椅,几只老鼠穿越重重障碍迅速朝她扑来,邱雨晴大叫一声,转了头连滚带爬地逃出地下室。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透进车间,照在邱雨晴身上,她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向地下室入口,再也没有勇气往回走一步了。
回到度假村,邱雨晴的后背仍是凉的,心更凉,她用被子裹着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不想在房间里待着,她溜达出度假村,来到翠羽湖边。湖畔静悄悄的,一颗心不自禁地伤感——再也见不到夏暖阳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吉他声了,往后的生命该是多么遗憾、多么无奈!
手机响了,是缪蕾蕾——“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事儿,”邱雨晴苦笑,“我能有什么事儿,还能跟他一样不成?”
缪蕾蕾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地叱道:“你瞎说什么呀!嘴边儿没个把门的,也不怕妨着自己!”
“妨着就妨着吧,”邱雨晴擦掉眼角的泪,“我欠他的。”
“胡说!胡说!你欠他什么了?你……”缪蕾蕾叹一口气,“我后天过去看你。”
“别来了,明天下午我就回去了。”
“你要回来呀?你爸妈知道吗?”缪蕾蕾问。
邱雨晴扭扭捏捏地说:“我跟明朗回家。”
“哦?”缪蕾蕾的语气顿时变得很八卦,“你们俩那什么了?”
“什么呀?”邱雨晴反应过来,愤愤地说:“没有!”
“嘿嘿,等你住到他家就快了,哈哈!”
邱雨晴怪叫:“你也是人民教师?!你就这么教学生呀?你这不误人子弟嘛!”
“你是学生吗?”缪蕾蕾一定在电话那头翻白眼了,“你们项目不是九月才结束吗?你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不知道,”邱雨晴悻悻地说,“明朗说我这是重大的心理创伤,需要治疗。”
缪蕾蕾沉默片刻,说:“他说的对。”
“我周六去找你好吗?我想问你点儿事儿。”
“你来吧,”缪蕾蕾说,“我要去上课了,周六见面聊吧。”
才收线,明朗的电话就进来了,“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邱雨晴问,“你不是让我在房间待着嘛?”
明朗说:“这不是刚吃完饭嘛,李伟和赵志豪都睡了,我说回来看看你。”
邱雨晴红着脸问:“那我现在回去找你?”
“不用了,我这就走了,”明朗语气温和地说,“你早点回来吧,别太累了。”
收了线,邱雨晴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打开电视看了一个电影和几集连续剧,明朗就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饭,闲闲地去湖边散步。今天没有再发烧,想来是要好了,但身上还是觉着疲累,这就是所谓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吧?
散步回来,邱雨晴直接洗漱了,明朗说他不困,让邱雨晴先睡了。睡着以后又做梦了,在梦里,邱雨晴光着脚四处闲逛,一时走在翠羽湖畔,一时走在翠羽镇,一时走在翠羽中学。夏暖阳的人没有出现,但邱雨晴觉着他一直在她身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惊悚片的最高境界是没有恐怖的画面,你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悲伤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没有生离死别的画面,你却觉得肝肠寸断。
醒来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地下室,邱雨晴摸着黑大声地重复那句“夏暖阳,你在吗?”问了三遍还是没有人回应,她突然觉得彻骨绝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最悲伤的时刻,她醒了。明朗不在房间,给她留了条微信消息,大意就是他去工作了,让邱雨晴好好休息。下午就要回城了,虽然很快就可以再回来,邱雨晴还是觉得舍不得。舍不得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