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还在用随身听和磁带听音乐和英语。那时有个同学经常给我们推销流行歌磁带,但有时候就有点强行推销的意思,她会说:这个歌手你都不知道啊?很有名啊,这个带子我15买来的,现在才5块钱一盘,很划算啦!
我那时刚从中学走进大学,也刚从农村走进城市,中学的生活是众所周知的简单,农村中学的生活就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谈不上娱乐,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再有名跟我有个毛关系?
但她的态度实在有点咄咄逼人,本来这样的推销纯属“买方市场”,主动权完全在我们“买家”手里,但她倒打一耙,好像你不买她的带子就多无知似的。《皇帝的新装》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道出了人类的共性,你不得不说,很多时候,骗子之所以得逞,是因为我们谁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只好穿着那件本不存在的衣服自欺欺人。
但我后来发现了一个万能并且很有“范儿”的回答:“我不喜欢。”当她向我推销许美静的时候,我就故作淡定和傲娇地说:“哦,她的歌啊?我不喜欢!”她也许没料到我会以这种方式拒绝她那无敌的推销,几乎恼羞成怒地说:“不喜欢?你听没听过许美静啊?她的歌你会不喜欢?”
我一口咬定:“当然听过!就是不喜欢!”她悻悻地离开了,带着一脸“就你那一戳就破的谎言,我都懒得戳破你”的表情。
我事后其实很心虚,马上找了许美静的歌去听,其实不得不承认她的曲风当时的确是我的菜,特别是《城里的月光》,让我迷恋过好一阵子。
02
如今回头去看,我当然清楚地知道,当时的我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事实上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欢音乐,当时的我其实也急着想融入大学和城市的生活,而流行音乐是一个很重要的渠道;只是,我当时吃一天饭也才三四块钱,五块钱,算是不小的一笔开支了。但我羞于承认自己的匮乏感,中学时期长时间的压抑也让我对自己这种与学习无关的需求深感愧疚,当然同学的沟通方式也让我有强烈的被侵入感,所以“另辟蹊径”,转而用假装的无视和冷漠来切断自己的渴望。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第一份工作是大学英语教师,但我时常对自己不满意,我的情绪完全被我自己的上课状态牵着鼻子走,上课状态好的时候,我会非常开心,上课不太顺利的时候,我会陷入强烈的自我攻击,认为自己是在误人子弟。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我也经常捉衿见肘,我无法自如地和领导、同事相处,甚至面对学生的追求,我也慌乱地不知道如何应付。
那段时间正好有一段感情,它带给我与原生家庭一般无二的、熟悉的痛苦和控制感,我于是借机逃离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很多人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但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逃离,所以在后来离开的时候,很多人为我惋惜过,但我没有,我清楚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后来研究生毕业,因为之前的不自信,我没有继续选择教学,而是做行政工作。这可是纯粹地跟人打交道,也是我自认为最不擅长的部分。我的情绪依然被自己的工作状态牵着鼻子走,确切地说,是被别人的评价牵着鼻子走,因为高校的行政工作其实就是服务教学,而学校总有一套评判你工作好坏的标准,评判的结果就是我心情的晴雨表。
做老师的时候,我以为让我惶恐的是讲台,走下讲台我就会自如从容地应对一切;可当我真的逃离了讲台,我依然不能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更差,因为这个时候我的大学同学已开始事业小有所成,而我似乎仍然在为生存斗争,比较心分分钟就把我的能量拉到冰点。
我一度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要这样虚度下去,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也看不到工作的价值。我的生活就像一道幽深的围城,城外阳光灿烂,城内乌云密布,世界那么美好,可是与我无关。
03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像我的父母一样向外找原因,没有像他们一样得出“天下乌鸦一般黑”之类的结论。我明白不是外面的世界不对,而是我的心阻碍了什么,因为每换一个新的岗位,我都发现有些让我扎心的问题是共性的,而且我的确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我的怯场、表达不清、缺乏条理、知识匮乏、专业不精。与其计较别人的评价,不如静下心来一一攻克自己的弱点。
生活毕竟还在继续,也许宇宙是想给我更大的考验,我居然就一步步地靠近了权力中心,在接受别人评价的同时,我也开始了对别人的评价。这让我换了一个角度来了解“评价”这回事,我发现,权力亦是责任,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和平衡,“评价”其实是一个多维的工作,并不能用某个绝对统一的标准完全量化地去衡量所有人的表现,所以在庞大的事业单位,甚至在更大的范围内,评价是且只是管理的手段,评价手段的合理与否、公平与否,取决于管理层的管理智慧。
既是如此,用别人的评价决定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冤?
04
上面这个结论一定让跟曾经的我一样饱受评价“摧残”的伙伴欢呼雀跃:哇!我就是这么想的!工作啥的随它去吧,领导爱咋说咋说,我就喜欢随性而为!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评价也一样,如果说评价的背面是你如何自处,那么评价的正面就是你如何直面自己的工作——占据了我们生命三分之一的部分。
在外人眼里,某个阶段,我的工作显然是处于上升期的,外在的晋升就是证据。但我心里的雾霾并没有因此消退一点点,我依然坐在城内看城外的阳光,城外人的洒脱、富足和光鲜映衬着城内的约束、匮乏和阴暗,任何职业——没错,是任何职业,包括菜场的小商小贩和街头的艺人——都能勾起我对自己工作的嫌弃,我口口声声历数着这份工作的各种不是,一如我当年声称自己不喜欢许美静的歌。
就在这个时候,我读到了周梵老师的那本《当你开始爱自己,全世界都会来爱你》,我看到她描述的自己的事业还有她笔下那些光鲜的个案时,心里痛苦得揪作一团:看看人家这才叫事业,你这只能叫做谋生!有什么意义?
但就在痛苦的缝隙里,内心突然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冒了出来:这世界上的工作有这么多,难道都是没有意义?这份工作有没有给你带来过滋养?
那一刻,我看到了很多自己在工作中的成长,我想到了初出校园时青涩又懵懂的自己,想到了曾经因为表达不清而屡屡沟通不畅的自己,想到了曾经因为毫无条理、毫无规划的自己,还有曾经因为专业不精而毫无底气的自己,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些透过“不够优秀”的评价直面自己痛点的努力,都是工作给我的满满的馈赠,让我收获了如今在为人、做事上的成熟、大方、自信和自律,让我以一种更自知自足的眼光看待别人的评价,更笃定地欣赏真实的自己。
原来每一份努力,都不曾辜负自己。
我的天空豁然开朗。
05
去年,我在工作的持续上升期,毅然放弃了可能的晋升,跟先生一起来到了海外,重新走上了讲台,这是我想重新参与并提升的体验,我知道我的痛点所在,也不再试图躲避。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敞开,这里似乎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我有机会体验更多的工作,包括我一直喜欢却不敢承认和面对的舞台工作,编剧、导演、主持、唱歌,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其中所有的卡点和痛点,很多痛点居然来自于幼时的创伤,我看到了那个被责骂得体无完肤、直至不敢抬头面对所有人的小女孩,我深深地拥抱了她,告诉她她欠一个真诚的道歉。
所有的排练、主持和表演过程我都享受其中,我发现那些痛点随着我的看见在一一消融,我能感受到身体在我的接纳下变得舒展。
印象深刻的是去年我被推荐主持在坦华人的新春晚会,一开始我又想到了逃离,内心翻腾着很多声音:你不行的,你会怯场,会出丑......可就在这时,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内心另外一个声音:如果这次你依然放弃了,将来你会不会后悔?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会的,我会后悔的,我会为自己连尝试都不去尝试就放弃而后悔的!
我马上决定接手并好好准备,写串稿、排练,一遍一遍看着录像看自己的不足然后调整,顺带着还组织当地同事和学生编排了一个小品,整个过程我都非常享受,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工作。
主持结束以后,大使走上台握着我的手说:主持得真好!你是不是专业的?
我笑说没有。于我而言,体验已是最大的享受,评价只是愉快过程的副产品。
前几天与同事视频聊天,她说:你走了真是亏大了,不然这次升职的肯定是你啊!
我笑笑:职是升给别人看的,生活是过给自己的,我一点儿不觉得亏。
真的,非洲的阳光如此灿烂,我一点儿也不想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