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古称蒲坂,位居黄河岸边,巍峨峨绵延的中条山下,与陕西省毗邻,大概是受黄河水滋养的缘故,世世代代生息在这里的人厚道,朴实,宛若脚下这厚实的黄土地。
河东人爱喝酒,性子也刚直,你可以说他没本事,说他肾虚都行,但要说他不能喝酒,说他划拳臭,那就好比打他的脸,他会非拉着你酒桌上见个高低不可。
河东人对酒有着最为纯粹的认识,他想要表达内心对你的感激与尊敬,最好的方式就是请你喝酒,面对递过来的酒,你要是能痛快地一饮而尽,就说明你是把他当成真朋友,对于敬酒的人来说,这比你给他几百块钱都高兴。
酒性如烈火,喝酒能解乏,能消除忧烦,几个人无论相熟与否,酒桌前一坐,酒盅一端,一切都在酒里了!
而喝酒断没有几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闷酒的,须得论输赢喝酒才热闹。喝酒论输赢的方法有很多,比如一个人手里攥一个东西让你猜有没有,轮番出手指“大压小”,还有现在很普遍的“摇骰子”猜点数等等,但只有伸手划拳,高声叫嚷才热闹,相比于城里酒桌上的一会一举杯的拘谨和生意场酒桌上的满腹心机,纯粹的喝酒就要简单得多,喝酒就是喝酒,图的就是热闹,快活。
最能让酒友们快活的日子当属进入寒冬腊月,这个时候办喜事的人家慢慢就多了起来,酒摊子自然也就比往常要多。走在村里,时不时就会能听到“五!”,“六!”的划拳声。进到办酒席的家里去看,先是满鼻子饭菜酒香,院子里搭着帐子,满院子嗡嗡嘤嘤都是人。高音喇叭里,高亢动听的蒲剧正唱得热闹,一干人众挤挤挨挨,围坐吃席,满桌子的碟碗筷子与酒瓶酒壶酒盅交相辉映,喝酒划拳的人个个满面红光,攘臂瞠目,呼喝叫嚷,伴随着手指迅速地伸缩变化。再看喝酒的人,有吵吵闹闹争论输赢的,有输拳眉毛拧个疙瘩不愿喝,对方却不依不饶,旁边看热闹鼓噪起哄的,有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四处找“对手‘’的……整座院子便热闹翻天。
喝酒划拳当然也不仅仅限于酒席上,几个意气相投的酒友凑一起也喝得有滋有味。
虽然说是喝酒,却都是想办法让对方多喝,而只有划拳让对方输了才能达到目的。 由于地域不同,每个地方的划拳套路也不完全一样。 我们那里划拳不能出小指,这样等于说你是“小人”,出“一”,必然是大拇指,出“二”,必然是大拇指和中指伸直,其他手指屈回来,这才正规,不能大拇指和食指一起出,形成一个“八”,“八”在我们这里是骂人的,说你是“八点子”,也就是脑子不够数,和单独出小指一样是对对方的不敬,可是万万不能的。
这划拳玩的其实就是加法游戏,两个人同时喊数字同时伸手指,伸出的手指相加和喊出的数字一致就算赢。比如你喊“六”,出三个手指,对方也是三个手指,这样加在一起就是六,对方喊的却不是“六”,那他就输了,就要喝酒。如果对方伸出来的手指是一个大拇指,你的三个手指加上他的才四个,不够六,那么你就没有抓住他,但是对方喊的却是四,喊的数字和两个人的手指数目相符,那么对方就赢了,你就得喝酒。
我们这里划拳名堂很多,有“一七拳”,“四满拳”,“六宝拳”等等不同的划拳风格,你使什么拳,要提前声明,手指可以随意伸缩变化但数字却不能乱喊,比如一七拳,你就只能喊一和七两个数字,喊了其他的就是犯规,就要喝酒,其他的什么‘’四满拳‘’,‘’六宝拳‘’等等也是一样。
还有一种限制叫做“去魁免宝”,魁就是五魁首,宝就是零,好多人对这种拳很头疼,因为一个人一只手只有五根手指头,无论对方怎样变换花样地喊,酒桌上的老油条凭经验只是喊五魁首和宝,对方想要赢他就很不容易,所以开战前一般都要限制对方不准一直喊“魁”和“宝”,当然偶然喊还是可以的,也有那很自负自己划拳水平的就无所谓,说“江湖乱套”,就是说不限制,你随意!
在我们那里最常见的是两个脾气相投的捉对厮杀,比较高级一点的是“打通关”,“打通关”是由一个人的挨个和桌上每个人划拳,这“打通关”一般是一人七个酒,要是连续七个都输了,叫做“干七不过”,须得再接着划,当然来几个由输家说了算,一般也是再来七个或者更多。
还有‘’走马拳‘’,这种拳是考验接应的人的反应能力,打关的人逐个和每一个人划拳,输了的人喝酒,赢了的人马不停蹄迅速找下一个人,这叫做“拳打胜家”,要求接应的人反应及时,马上接住划拳不能停,如果接应的人走神了没有及时伸手划拳或者还不该他接拳却伸手就要受罚喝一杯酒,然后下一个人也是如此操作,这种拳往往是喝得晕头晕脑,反应慢的人吃亏。
在我们那里,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拳王”,意思是划拳老到酒量又好。这些“拳王”都是常年在酒桌厮混的老江湖,几个回合就能摸到对方的出拳套路,然后出拳比对方稍微慢那么一点点,却让你看不出来,输得你无话可说。
我们村就有一个颇有点传奇色彩的“拳王”,人称“打遍黄河两岸无敌手”。有一年相邻的村里一家人办酒席,都知道他划拳的名气大,就把他请去了,他挨桌划拳“打通关”,就是和每一个酒桌的人划拳,结果把酒桌上那些能喝酒的都放倒了,他站起来要走,当时在场的有二愣子不甘心,说这可不行,你把我村这么多人都喝倒了就这样走了,哪我们村可太没面子了,“拳王”满面红光笑吟吟地说:
“哦!要面子!那好,那你说怎么办?我既然来到你村,规矩由你定!”
那二愣子说:
“打壶关,敢么?”
打壶关就是谁输了就要喝一壶酒,直到输了的人说不行了自动退下,有多少上来挑战的人都要接受挑战。众人划拳一般都是论盅,一壶酒二两半,输一次要一口气喝完,并且还要应付那么多人,一听说“打壶关”,周围的人都盯着“拳王”看,只见“拳王”慢悠悠地一招手:
“这样吧!愿意来的往这坐,后面的排队,三局两胜一壶酒,随便你什么拳,我让你喝多少你就得喝多少!”
拳王这话有点狂了,大概激起了众怒,那些认为自己有两下子的带着一肚子不服气轮番上阵,一番鏖战过后,酒桌上又放翻一片,后面的看着依然笑吟吟的“拳王”却怎么也不敢上了,“拳王”的名气也就由此传开。
有一次几个朋友在我家喝酒,众人围桌而坐,几个酒瓶,随意几盘凉菜,有人打通关,应战的一方的满脸通红,显然输了已经喝了不少,却不服气,打通关的“拳王”却稳如泰山,伸手:
‘’不服气?再来!再来!‘’
于是鏖战再起:
“四季发财,五魁首,六个六啊端起酒(九)”
众人看时,“拳王”出的五个手指伸得清楚,输的那个却是食指屈曲,其余四指伸出,果然是“九”,在‘’监酒官‘’(监督划拳输赢以及负责倒酒的人)一叠声催促下,输了的没法,如吃苦药般呲牙咧嘴一仰脖把酒喝下,挥挥手算“过”。
轮到下一个却不会划拳,那就“鸡,虫,杠子”,两个人各拿一根筷子‘’啪啪‘’相击:
“鸡,鸡,鸡,”
这叫做‘’见面‘’,有相互礼让的意思,然后鏖战正式开始:按照鸡吃虫,虫拱杠子,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一物降一物,如此这般循环反复,行将起来也是热闹。
要是遇到既不会划拳也不会敲筷子喊鸡虫杠子的就连喝三杯算过。
在酒桌上往往有怕老婆的,却又舍不得酒桌的热闹,因此总不能踏踏实实地喝酒划拳,有知道的人便打趣他:
“不怕你婆娘寻来骂你?”
怕老婆的却要撑面子,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嘁!我怕她?!”虽然嘴硬语气中却明显的底气不足。
往往怕啥来啥,语音未落,外面就传来婆娘的叫骂声:
“***,你还不爬回来等啥呢?都几点了?瞅你外怂样子,八辈子莫喝过酒?见了酒比你爹妈都亲!多会才能有点出息?……”
被骂的男人觉得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红着脸想发作,却被众人劝:
“赶紧回去吧!多会儿不能喝?”
男人于是在婆娘的斥骂声中悻悻离去,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回家,但是婆娘的叫骂却挡不住这酒桌上的好汉,过不了几天又会雄风再起。
从酒桌上的喝酒划拳也能看出类类种种不同的人性:
有的人划拳声高气粗,大声叫嚷,手指能伸到对方鼻尖上;
有的人划拳划得兴起,躬身离座,手指上下翻飞,故意让你的眼睛紧忙着找他的手指;
性子直的人划拳的会出得规规矩矩,手指伸 得笔直,让对方看得明明白白,喊的数字也清晰无误,虽然不会耍滑难免吃亏却从输得坦荡;
而肚里有许多弯弯绕的人划拳就含含糊糊,或者喊得快,出拳慢,手指头故意不伸直,一个大拇指视情况而定似出非出,企图以此蒙混过关,输了拳能赖就赖,能推就推,推不过去就寻人替他喝,实在没法了喝一盅能洒半盅,这都是耍滑头习惯了;
爱吹牛的人一旦到了酒桌上,几杯酒落肚,便忘了自己是老几,大着舌头,口沫四溅,云山雾罩,牛活活能被他吹得满天飞;
也有的平日还好,一旦喝“上挺”便成了话唠,拉着这个,扯着那个,废话连篇,没完没了;
在酒桌上不时总能看到出洋相的,本来酒量不行,看到酒却挪不开腿,架不住几句话相激,没几个回合就喝得“上挺”了,或哭哭啼啼,流鼻涕抹眼泪。或头重脚轻,浑身瘫软,出溜到桌子底下,遍身污秽,被人架了出去兀自浑然不知,出尽洋相;
……
常听人说起“酒文化”,也不知道这喝酒划拳论输赢的百般花样能不能算作酒文化的一部分,只是河东人对酒的热爱,就在酒摊子上那一声声高低错落的划拳叫嚷声中伴随着浓浓的酒香一年年地延续,它就像一壶老酒,甘醇而浓香,悠然地滋润着河东百姓祥和而安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