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烜(咣咣)
(一)
爆肚,我作兴!爽脆的爆肚配上热乎乎的芝麻烧饼,再来碗羊杂汤。这熨帖,给个王爷都他妈不换,咱就这么有志气!
凡贵教清真的馆子,没有不备爆肚这道小吃的,以此驰名勤行者代不绝人。你说它是大菜,高抬了。你若说它不足为道,可就缺见识了。多少大美食家,独好这不起眼的穷人乐。
一代名伶马连良同时也是一位绝顶老饕,他对爆肚颇有研究。民国时,北京卖爆肚最出名的是冯金生开的金生隆,俗称爆肚冯。马连良那时下了夜戏,回家必要一份金生隆的爆肚佐餐,爆肚吃的就是个脆,冯金生绝的地方在于他的爆肚放凉了都是脆的。
金生隆今天依然红火,您要是好这口不妨去六铺炕亲自品品,至于是不是老味儿,我估计早变了不知几个来回。日历翻回一甲子,山河易鼎之际,爆肚的味道就与时俱进了。
1951年,马连良从滞留几载的香江终于回到了北京,思乡情切首先表现在想家乡的吃食。馋爆肚有如久病思良医的马老板,迫不及待地就奔金生隆去了,结果吃了一肚子气。
爆肚的吃法是蘸料,新社会一切革新,蘸料改成了泼料,而且小料明显调得稀了。马连良跟伙计商量再给来碗料蘸着吃,这时的伙计也不是旧社会的小二了,而是新社会的青年工人,极富主人翁精神,一嘴的新名词。素来守旧的马连良实在听不懂什么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这比戏文深奥多了,遂告讨饶:我不吃了行吗?
凡谈美食的文章若斤斤于烹饪法度,则自甘下僚。饮食可成文化,不在食物本身,而在赋予食物生命力的人,《舌尖上的中国》拍得好因为讲述了中国人的故事。我今天要讲的爆肚故事,主人公也姓马。
马是回教大姓,一个马可是同姓各宗,这位马爷跟马连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至于和马寡妇有什么渊源,我还有待考证。
(二)
马爷的大号我也不曾打听,60后一枚,身宽体胖,牛山濯濯,将来再拍《水浒传》可找他演花和尚。我这个人有一癖好,每至一地必探赜当地小吃,搜剔遗落民间的俗世奇人,马爷就是我从北京胡同里刨出来的。
人生之奇妙在于不可言说的缘分,但是这缘分需要你自己把握,勇于相信陌生人的善意。每一个游子初到他乡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羁旅京华伊始,人地两生,好奇心盛,在东游西逛的乱撞中我撞到了马爷。
记得那也是一个闷骚的早春,马爷的小馆隔我一箭之遥,多少次路过都没想到进去,那天很是馋爆肚的我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我有一条颠簸不破的人生经验,美味小吃多出自陋巷,抱着经验主义的心态我踏进了门槛,差点被吓出来。
迎门坐着一个大光头,猎手般的眼神,轻吐烟雾。靠,莫非这是蒋门神的店?可惜,哥不是武二哥啊!
马爷动也不动地冲我一点头:“您一位?坐吧,来份爆肚?”碍于马爷的尊容,我没有和他交谈,草草吃完走人,谁让哥是外貌协会的?但他家爆肚的味道储存入了我的味蕾记忆。
时隔不几日,馋虫的勾引驱使我又走进了马爷的小馆,这应当算是我们的初逢。
那天的邻桌坐着几个文艺青年,吃着爆肚,弹着吉他,民谣就着二锅头,这不土不洋的腔调只有在北京不足为怪。洋溢欢乐的气息总是可以消弭陌生和矜持,独饮的我也加入了邻桌的派对,马爷搬着凳子也凑了过来。
不同于我的聆听,马爷从一个小伙手中接过了吉他,低沉苍劲的嗓音唱出了《红旗下的蛋》,他成了全场的沸点。天雷滚滚啊,打死我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糙老爷们裹藏着一颗骚柔的心。
邻桌的小兄弟都是90后,他们并不知道马爷唱的歌叫啥名,马爷表示出了一丝失落:年头换了,这是我们那会儿的歌。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崔健是你们那代的全民偶像啊!”
“呀呵,行啊兄弟,还听过老崔?”马爷看我的眼神放出一丝亮光。
“《红旗下的蛋》吗!我上初中时听过一阵老崔。”
人与人迅速拉近距离最有效的就是找到共同话题,马爷和我都打开了话匣子。马爷是勤行中人,我也算是中等水平的饕餮客,自然要聊起饮馔之道,马爷和我成了朋友。
自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每周我都要吃一回爆肚,不为盘中餐,和有趣的人聊天是件享受。
我们俩几乎把京津老字号月旦了一遍,东兴楼的芙蓉鸡片、丰泽园的葱烧海参、萃华楼的乌鱼蛋汤、会芳楼的酱羊蹄、永元德的牛肉蒸饺、南宛北季的烤肉……
了解的深入我才发现马爷肚子里有货,这可不是个一般的厨子,他谈饮食能有形而上的升华。说起烤肉便会引出一段《红楼梦》中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闻者如沐春风,美中不足的就是我对面坐的不是史湘云。
马爷对北京风俗掌故如数家珍,几点到故宫角楼拍照最美、齐白石最爱哪个如夫人、附近哪所宅子住过哪位高官显贵……信手拈来,我不止一次见他为旅京食客做义务导游。
(三)
马爷做生意很怪,凡国家法定节假日他必定关门。我问他为什么生意最好的日子不开张,马爷的理由很老北京:“我他妈一年到头撅着腚忙活,不得给自己放个假?钱挣起来没够,你也得有命花啊!”
我和马爷的聊天都是我一人独饮,他只陪聊,我几次劝他同酌,马爷坚辞不受。“我这是伺候各位的,有客人在我又吃又喝,不懂规矩。”
老北京局气,更讲究有里有面。几次婉拒了我的邀约,马爷那天要单请我,不过不是喝酒,是泡澡。这次坦诚相见,让我知道了马爷过去的故事。
马爷泡澡是种生活常态,俗称堂腻子。每天8点钟,马爷就关门送客,他得和澡友们聚聚。那是东四十二条的一个小澡堂,和他的饭馆一样藏在胡同深处。在洗浴中心林立的今天,你想找这么一个有人间烟火气的浴池还不是件易事。如果看过电影《洗澡》,你一定会对澡堂子里浓郁的京味儿和暖暖的人情记忆犹新,马爷和澡友们就是电影的现实写照,只是更邪乎。
他们说是泡澡,实际是蒸桑拿比赛,这可让我开眼了。南北的桑拿我也算见过不少,可这么恐怖的桑拿房还是头一遭遇见。
说其恐怖,毫不为过,那屋里空气滚烫,刚一进去皮肤就有灼痛感。马爷怕我受不了,特别嘱咐:“别逞能,要是感觉不行赶紧出去。上次一内蒙的小伙子跟这装B,眼瞅着肩膀上燎泡起来了。”
他们蒸澡讲究三进三出,墙上挂着温度计,由低到高走三番,这才算蒸透了。云蒸霞蔚,马爷起了谈兴。“你别看哥哥我这个德行,咱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啊!”
(四)
马爷是首都体育学院的本科生,毕业后在东城区一所中学做教员,据他说连获过三年的教学标兵。1989年那场大春游,马爷身在其中,随后的大排查,上峰勒令马爷做书面检讨,他一梗脖子:老子没错!“老爷们不能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子,没错就是没错,我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了。”
在那个时期,辞职需要十足的勇气,马爷从此脱离体制,做了个体户。他倒过服装,折腾过车皮,挣过些钱又都败光了,最后还是想起了家传的这门手艺。
马爷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在体育学院学散打,他说等儿子毕业了,自己就退休,云游天下。“趁还没老掉牙,多认识点小妹。”
虽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可我没想到马爷的宴席会散的那般快。我因公务,曾回上海总部待了一年,回到北京第一时间奔赴马爷的小馆,居然铁将军把门,我心有戚戚焉。
旅沪期间,曾接到过马爷一通电话,他遛弯时突然想我,问了问近况,叮咛注意身体,还说回来给我接风,怎么突然就上锁了?这也不是放假的日子。
半个多月过去了,马爷的店还没开门,我摁耐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那端的马爷声音亢奋:“兄弟,回来啦。我在东莞呢,嘿,这地界儿真是他妈老爷们的天堂,我都不惦着回去了。”那时东莞还没迎来社会空气的大扫除,马爷和友人自驾去了南粤,显然“温柔乡是英雄冢”。
一个月后,我见到了马爷。店是开了门,可不营业,他还是一如既往坐在桌子后面抽烟,跟我讲着这次远行的乐趣。尽管嘴上嘻嘻哈哈,可他的脸色明显带着心事。
我问他:“您这趟门出的有点邪性,回来又不纳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嗨,发财遇好友,倒霉遇勾手。”马爷道出了隐情。
(五)
马爷小店旁边是一对夫妻开的超市,男的都喊他老四,两口子在北京打拼也十多年了。老四看马爷生意不错,做爆肚又没太复杂,超市他老婆一个人看足够了,便自告奋勇给马爷打下手,而且不要工钱,啤酒管够就行。马爷一个人忙活也确实累,雇过伙计都不合适,老四愿意干,马爷可以轻松点。何况远亲不如近邻,马爷是红脸汉子不能驳人家的美意。
老四可谓有心人,马爷掌灶的时候他总在一旁仔细观瞧,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马爷讨教着门道,日久天长,他自认为熏出来了。地道的北京大爷的确不是干事的料,人懒、谱大、心还软,人家往套里装他,他都没反应。
老四不知什么时候和房东打得火热,房东通知马爷,房子要收回急用,给马爷两个月搬家。马爷以为是要涨房租,可人家说和钱没关系,就是不租了,还把余下的房租给马爷退回来了。马爷的血性上来了,和房东大吵一架,第二天,房东把水断了。老四适时出现了,在马爷面前表现得手足情深,要替马爷和房东交涉,可他有个小小的请求。老四的条件是房子他负责保下来,但这家店要换个东家,他要入股和马爷倒二八分账。
“他还给我留两成,真他妈仗义!”此时的马爷恍然大悟,这出戏的导演就在身边啊!至于老四靠什么拿下的房东,马爷始终不清楚,他推托说考虑考虑,才有了两个月的自驾游。
马爷最终没能接受老四的条件,他从这条街消失了,我也有三年没见到他了。老四继承了马爷的招牌,雇了两个伙计,他比马爷勤奋得多,增加了早餐。
每次路过那里,看里面的热闹比马爷在时更甚,老四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多少次见到我,老四热情相邀:“进来喝一杯,跟马爷在时一样,我这也是你家。”我每每婉谢,他手里端出来的爆肚,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味?存心有天知啊!
几次拿起电话想和马爷聊聊,翻到了他的号码我又放下了。没有了那家店,不知马爷如今的经济状况怎么样,我怕伤了他自尊,马爷是个要面的人。当然,也可能马爷实现了夙愿,彻底退休,在祖国各地和妹妹们聊天。果真如此,我为他高兴。依稀记得马爷说过:“到我这岁数,就是技术派,轻拉、慢拽、找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