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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时光的册页在风中翻动,光影流转,一页就是一个昼夜。
昼与夜的交接痴痴眯眯,千叮咛万嘱咐后各自上天入地。曙色晕染了天际,露水打湿了第一声鸡啼,沾了露水的鸡鸣幽幽咽咽,如一支飞箭,中途折了个弯,又笔直地插入土里。忽而,季节的画师提笔顿挫,一笔明黄落在宣纸上,人间万木潇潇焜黄叶衰,顺笔一扫,苍劲的飞白拖出丝丝凉意。
草尖已白,薤露微寒,光阴之轮缓缓转动,齿轮咬合嘎嘎有声。
入夜清凉,秋月在季节的磨合中蓄满了水汽,一个转身喷了地上一片银亮,落叶爬伏在树下,在薄薄的露水中静卧,状似微酲,酥酥软软不想动一动。树上,满身叶子落了半挂,更像痛饮归来却发现丢了衣衫,怒极而茫然。月明露白,原野浩荡无限内蕴无限,有鸣蛩,螽斯,蝤蛴,螟蛉,蟏蛸;有沉思与放空,暧昧与磊落,求不得与怨憎悔,混混然又施施然,遽然惊醒又夜半无眠。
傍晚过山村,见农家墙外一垛垛劈柴,苍山日暮,近前的木柴幽幽暗暗如一团模糊的旧事,柴根干裂似猫吻,枯朽的棍棍棒棒上覆了一抹浅露,柔润感洇湿了枯根黑皮,也浸润了过路人的眼,再抬头望向远处时,心里犹如装满了无数的过往。山中多见古松古樟古槐,少见榆柳,初夏时只在河岸上见过一棵大柳,虬曲半枯枝叶寥寥,于苍翠的樟松间自证自修。
家乡的路旁或沟渠边上,榆柳蓊郁繁盛。榆木黏而硬,湿木极重,一根碗口粗的榆木躺在地上,两人奋力扛上肩头,脚步踉跄如醉客舞风。而柳树则兼具了妩媚与暴烈,初春时喷发的柳花惹人眼目,柳木晒干后,却又是不折不扣的火豹子,遇火即会猛然炸裂,此番脾性正好用于配制火药。秋后农闲,田野空旷,乡人往墙上挂起了犁锄,转而操起斧头或锯子,奔至柳下攀枝折杈,截下粗粗的枝段。
粗实的柳杈截成了长短相若的棍棒,剥皮后一层层码垛整齐,自然晾干。喜欢到柳垛处去看,刚去皮的柳骨光滑瓷白,稀薄的树液如一层浅露,手指一擦,微微一抹沁凉,丝滑若初春的流云,如玉指轻掠素琴。柳皮半圆,內壁润洁如蚌母的珍珠层,几片半圆树皮架高接起来,一瓢水泼下,流水也丝滑,像极了一架输水的小渡槽。
少时多苦,但童事多乐,乐看田里的豆叶黄了,落在地上蜷缩如婴儿的小手,露水洇上来,又塌塌地软了。乐看秋虫慢慢爬过一截枯枝,神色凛然凝重。寒意清冽,脑门一紧,见头上秋鸟刚飞过,长空雁阵又款款地飞来。初霜前,乐看闷烧柳木的土窑飘起阵阵青烟,不久,烧好的柳木被研磨成细炭,与硫磺、火硝一起搅和成烟花的黑火药。那时节,霜未落,露寒风冷,世间一派辽阔。
白露,水汽遇冷而凝成垂露,挂于叶尖叶缘,洁白晶莹意象极美,蕴含了秋日的天,秋日的水,具象了秋日里的物境,有微凉的触感,有节气惊心的悸动,有回首,有思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白露水漫漶了半部《诗经》,又从《诗经》漫出来,浸湿了发黄的岁月。露水由白而寒,秋日的世相也由清简而至纷纭,有孤寒人割着菅草,有豪门总角之宴。宋人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实在是期待相逢的好词章。上古礼仪,迎人赠环,绝人送玦,秋光中相逢的场面,定是环珮叮咚一片喜乐。
初秋时尚有暑气蒸腾,至白露天清气朗,山高水幽,颇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心境,登高远眺,觉得四周空明,长天愈发地远了。夜空却很近,幕布拉开,星子满天状若中元节密集的河灯,河灯悠悠飘在水里,星子飘在银河里,一时星汉灿烂,水波涌起。北斗星坐镇北天中宫,“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一指一挥间,物换星移几度秋,天道有轮回,天上有山河,人间白露蒙了一层凉露,天上的勺子舀起了星露,洒向无际空濛。星露飒飒,为及时雨,为慈悲心。
露为天地之凝华,秋有露,夏也有露。夏之露澎湃婆娑如潮水,粘衣欲湿,屈原曾“朝饮木兰之坠露”,可饮可濯。秋之露孤清品高似隐逸,可煎菊花茶,可入松子酒。夏之露是荷叶上滚动的珍珠,是“凝珠滴滴净无尘”。秋之露是月明清漏轻衫已薄,况味如临江一仙羽衣飘飘,如幽篁里一抹月光下的古琴声。琴声轻扬,月儿斜照,静守芳华,正是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