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你我

(一)梦中梦

  彼时,世道太平安稳,叶家生活自是蛱蝶翩翩,烟水漫漫,温柔得也就只能吟诗赏花,阅尽世间风华了。

  江南大户虞家有一小女,名为子暮。一方水土一方人,旧时江南烟月俱好,这一钟灵毓秀之地,女子也多是曼妙。子暮体质姣长,娟好如玉人。修眉玉颊,丹唇皓齿,明眸善睐,无娇艳之态,无脂粉之气。

  她日日与琴书为伴,性高旷,厌繁华,是个极素淡的女子。

  十七岁那一年,子暮已至春心萌蘖之时,也正是待嫁的年岁。子暮的才名令江南士子久慕,父母亦早已在斟酌商量她的婚事,对一个昆山大户之子张平君甚是满意,于是安排两家会面同食,接着便替小女应下了此家的提亲。

  婚嫁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暮自然不会不同意,对待感情的事,她从来相信运命。

  令人不解的是,自从婚事定下,子暮每夜都会入梦,梦中一男子,模样与平君无异。而本该是梦,却能毫不模糊地感触到他。

  第一夜,子暮在梦中睁眼,发现自己竟是依偎在他身旁与他共眠,顿感羞怯,却无力起身,不曾想自己素淡平生竟也会做如此春梦。

  身旁的平君很敏感地感触到她的一息一止,微微侧身凝视着她,他的面容较为颓靡,眼帘下是不明的波澜瞳光在微微浮跃,他声音微哑道:“你醒了,子暮。”

  子暮心下顿生复杂情感,为何自己与此人只曾晤面过一次并不熟悉,于此时见他这番模样却甚感心疼,纵然自身再多厚爱,也未曾有过这般感觉。

  子暮不禁伸出手指轻抚他的眉角,轻声道:“为何此刻的感觉如此真实,你是平君,要娶我的男人,对吗?”

平君道:“对,是我。”

子暮还来不及更真切地触摸他,眼皮却开始变沉重,短暂如斯,她很快便于梦中睡去。

  第二夜,子暮再次入梦中,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依旧能真切地感触到他的存在。

  夜夜如此,梦不断。

  婚期定于这年十月十六,时至九月十五,是张家送来催妆礼的日子。但于这一日晚,叶子暮却做了一个漫长且无比真实的梦,梦中有一女子亦被人唤作子暮,模样与自己无异,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二) 梦中忆

  “子暮,快去菜园子里把草给除干净了,除完再回来吃饭。”姨母扯着嗓子朝正在刷洗碗筷的子暮喊着,子暮闻言抬起手臂揩了揩脸颊旁的汗珠,仰头望了望暮色渐浓的天,随即加快了手中刷碗的速度,心想着希望今天能赶在还有剩饭剩菜前回来。

  暮色已沉之时,子暮才拖着疲沓的身子回到屋子,姨母留给自己的晚饭不出意料地又只剩一个馒头。子暮无力地拿起馒头,三两口吞咽掉后便径直走回柴房倒床便睡。

  半夜,一阵阵窸窸窣窣声将子暮吵醒。子暮揉摸着惺忪睡眼缓缓起身,模模糊糊中看到后方无栏大窗口前堆着一堆柴木的缝隙中有人影,子暮顿感心惊,瞬时清醒了过来。

  那人影似乎瞧见子暮已经醒过来,还没等子暮反应,便猛地一把将面前的柴木扒拉开,跨步一跃便进了屋子来到子暮面前,在子暮放声尖叫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子暮无比慌乱地伸手抓挠着对方的手,却都是徒劳。子暮从对方粗劲的力道和肥厚的手掌及胸膛感知到这人是个成年男子,男子低下头来对着子暮耳语道:“丫头,看你每日活得这么辛苦,何不跟了我?如何?只要你同意我晚上来找你寻欢,那我便会日日为你备好饭菜绝不让你挨饿。这个交易划算吧?”

  子暮听闻这男子声音似乎是邻居一个已有妻女的大叔,便默不作声。

  男子顿了顿便又说道:“别妄想你家姨母会给你找好人家了,有你这样逆来顺受的奴仆给她差使,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浪费了大好青春,还不如从了我。不要怕,我会对你好的,给你一晚上好好考虑,我明晚再来找你,给你带好吃的。”语罢,男子便放开子暮,迅速闪身而去。

  被放开后的子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口咚咚咚地响着心跳声,脑海中不住地浮现出邻居大叔那粗鄙不堪的行为以及姨母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心下不自觉回望过去日子中的种种不堪,这才自觉到莫大的悲哀。

  自从自己尚幼时父母亲在一次灾荒中双双去世,她便被姨母收留,稍大些年岁时便开始被差使着做各种粗活细活却时常吃不饱,但子暮却未曾觉得自己有多可悲。或许因为年岁已长,又加之刚刚听闻大叔所言,子暮才猛然有此感悟。

  世界仿佛静止在子暮屏息的这一刻,子暮多想就此让自己窒息而死。可她做不到,她随即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深深地呼。呼吸平稳下来那一时刻,她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逃离这个地方。

  子暮望着将明的天,脚下踏着一步一步沉重步伐,她感觉自己已经走了许久,回首一望,那座山头依旧在那,山腰间那熟悉的土木屋依旧在稀稀疏疏的树林间若隐若现。树林中时不时发出来的窸窣声响让子暮不寒而栗,担心下一秒又会有什么不明物体或人突然冒出来,她便顾不得疲乏无力的身子而愈加提大了步子向前奔走着。

  时至夏至日中,烈日自顾自地炙烤着大地,已翻过数个山头的子暮再也迈不开步子,找着一棵树叶茂密的大树,还未来得及扶靠到树干,子暮便就地倒下,眼皮随即沉沉垂合。

  幽幽淡淡的清香萦绕在整个屋子,子暮眼睫微颤着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典雅的红木房屋,心下一惊,便一边用手肘撑着舒软的垫被木床支起身子,一边将晕重的头偏转向一旁,视线所及是一个身形修长健硕的男子背影。

  男子身着一袭青白长袍,一头青发半绾半披着垂至肩下,他正手持陶瓷茶壶,微微欠着身倾酌着茶水。 子暮不由得看愣了神,原本惊慌的心竟也就如此平静下来。

  只见那男子沏好茶水后便缓缓转过身,正对上子暮灼灼的目光,出现在子暮眼前的是位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俊逸男子。男子隐隐一顿,随即又泰然自若地细细品着茶。一言不发中,子暮兀自红了脸颊,便不知所处地俯首轻轻咳嗽一声。

  子暮正要发声问话时,屋门便突然被人推开,推门走进来的是位白须髯髯的老者,老者自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姿态,与那位男子神态无异,皆是面如静水毫无波澜。老者进门便看到已醒的子暮,径直稳步走到子暮面前,轻声道:“姑娘,你醒了。可还觉得有何不适之处?”

子暮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已感到好许多了。请问这是哪?你们又是何人?”

  老者将手背在身后,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正在品茶的男子,答非所问道:“我这一位弟子去外跋涉时,途径一地便看见姑娘倒在一棵树旁,气息奄奄,一时心急便擅自将姑娘给背回来了。如今姑娘气色尚好,我们也不便强留了,此地离遇见姑娘的地方并不遥远,出了那片竹林便可知晓回归路程,为免姑娘家里人担心,我们已为姑娘备好一些干粮,举手之劳也不必多言,趁现在天色尚早,姑娘请回吧。”

  子暮见老者似乎是有所忌讳,便也不再多问,起身下床。那位男子自始至终都在品茶,子暮跟着老者向门外庭院走去,路过男子时稍顿了顿,却依旧未见男子有何反应,子暮顿时有种莫名的低落感,却也不容多想,便紧随着老者走了出去。

  子暮接过老者手中干粮,弯腰鞠躬道了声谢,便转身朝院门外走去。院门外是一片竹林,子暮呆呆立在竹林中,良久,仍旧茫然不知去向何方。逃离之前的她只想着远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如今细想才自觉寸步难行。

  潜意识中,子暮想留在这。于是子暮便在竹林中转悠着寻了块较隐蔽的方便睡卧的地方就地躺下,这片幽静竹林让她的心如清风拂过涟涟湖水般舒朗,自己这原本污浊不堪的一身好像也就此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净化,她只想静静感受这难能可贵的时刻。不知不觉中,子暮便已然入睡。

  “姑娘,姑娘。”子暮在声声呼唤中清醒过来, 映入目中的又是那位俊逸男子。男子好看的眉眼间似有汩汩清流将子暮牵引至不明深处,子暮又一次愣了愣神,却马上又反应过来便急忙起身站立着,有些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说道:“抱歉呀,是不是不能待在这里?我马上就走。”语罢便作势要走,男子突然说道:“等等,姑娘是否有何难言之处?”子暮顿在原地,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我…我其实……没地方可去。”男子闻言便沉默片刻,随后说道:“那你跟我来吧。”

  子暮跟着男子走回大庭院,来到一个屋门前,男子让她先在门外等候,自己便推门而入又轻轻将门关掩住。子暮呆呆站在门口,屏息凝气地细听着门内的说话声,却始终听不真切。

  时间顾自流逝着,子暮依旧呆呆站着不敢妄动,身后偶尔有人经过发出窃窃私语声,子暮感到了丝丝煎熬。

  终于,门开了,男子出现在子暮面前,对子暮说道:“进去吧,师父需要了解一下你的情况。不用怕,如实道来便好。”子暮轻轻点了点头,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男子站在门外,伸手将门又一次关掩住。

  子暮走进屋,四处张望着才看到坐在左侧内屋里茶桌旁的老者,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向老者,站定在老者面前时,老者随即开口道:“姑娘能否先自述一番,将自己的生平各事详细道来?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还请姑娘不要有所隐瞒,否则,恐怕难能收容姑娘在此。”子暮低眉轻声应答着,随即开始了自述。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子暮便讲述完毕。老者沉吟片刻,便开口将门外候着的男子唤了进来。男子来到子暮身旁,老者便对着男子说:“平君,既然是你将她带回,这便也是缘了。那么便将她留在这了,从此,你便是她的师兄,本师门的各种规矩和基本法术就由你来教予她罢。”平君抱拳俯首道:“是,师父。”

  梦至此便戛然而止,从梦中醒过来的子暮发现自己的眼睫濡湿泛泪,不由得愣了神。这般清楚明晰的梦,让她恍若置身另一个真切世界,无法自拔。

 

  这一夜后她便突然病倒。所谓“突然”,所谓“可惜”之于人生,总是显得无奈,令人苦痛。

  自从她病后,便再未入梦境。或许以此预示,这便是注定,缘分如斯。

  遍寻名医无果,老天要带她走,谁又能奈何?两家人见她病势不见好转,便将本来的婚期提前至十月初十。

  叶子暮得知比事,只叹了句:“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

  结果竟也真来不及,十月初十那日,她仿佛是故意似的,念着佛经,淌着泪,撒手便去了。

  只差几个时辰,他就到了,就得到她了。

(三)现世

“子暮,子暮,为何泪如雨下?许是梦到何悲事?”子暮吃力地睁开濡湿的眼,闻声转目,目光所及是平君,她的未婚夫。

  此刻她又依偎在他怀中与其共眠,心下突的一阵无以复加的难过,子暮仍清楚深刻地记得在她临死前那一刻,心中所想仅那一句:“平君,此生无缘,来世再见。”

  然竟然,原来死前所梦,皆是来世吗。子暮念及此,想伸手拥抱他,却还未进一步感受到他的温度,眼皮却又莫名变得沉重。

  明明,她并不想睡,明明,她已经死了。

  平君见她又沉沉睡去,这才敛下眼帘,眼底交杂着无法言喻的喜与悲。心念道:子暮,再过段时日,待你魂魄浑然归于一体,你便终于可以活过来了。我终于……要和你正式告别了。

(四)末

  子暮被收入师门时正值金钗之年,此后便日日跟随平君师兄练习法术。子暮始终勤勤恳恳,也总将所有的琐碎杂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时不时会犯傻,却终于渐渐地活出一个女孩该有的天真模样。平君师兄总是很严肃,不苟言笑,后来却慢慢地在子暮面前放下所有戒备,得空时爱用命令的语气让子暮将不少杂事交给自己,还会露出只会在子暮面前才有的柔和面容。

  子暮十七岁那年,本要去林中唤回正在修炼的师兄张平君,却正好碰到师兄被邪巫袭击,于是冲上去拼死救助师兄。

  几番激烈打斗下,在邪巫对师兄痛下杀手时,子暮就此为师兄挡下这致命一击。辛亏师父赶到,平君才免于一死。可是子暮,几近魂飞魄散。亏得师父道高法强,才得以将她魂魄收聚于魂壶。

  奈何邪巫巫术不容小觑,子暮因被邪巫巫术所困,终日被困于梦魇,需历经一世梦轮,于梦轮中这一世,她始终会被各人各事所束缚,有所念想却注定无缘任何尘世凡人,将含泪而终于十七岁那一年。

  当她达至芳龄十七岁时,她会因为自身魂魄的丝丝靠近而断续醒于睡夜,可她却只会将此现世当作梦境并且身无气力,直到梦轮结束,她才会摆脱梦魇活于现实,魂魄才可能聚汇于一身。

  而平君能做的,便是用毕生所修精魂将其魂魄度回子暮身体,换回子暮之生,子暮会因为自身魂魄长期游离于体外而失去几乎全部的记忆,而他却会因此魂飞魄散。

  任她于梦中或是现实,他都不曾离去。

  他始终,守待于一方,给予她以念想,给予她温暖,为她拭去梦中泪,静候她回来。

 

(五)

  迷迷蒙蒙中,视线所及是一道背影,忽远忽近,无法触碰。又是这个背影,依旧无法触碰。子暮启唇想要说句什么,却是哑然。

  终于,这一夜,这个背影转过身来,模糊的面容却能让子暮感知到莫大的熟悉感,恍恍惚惚中,子暮听闻他轻声道:“再见。”  无以复加的悲痛感猛然穿涌在子暮心口,瞬时盈满心腔。子暮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难过,想不起他是谁,但似乎,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可是,究其一生,最终不过是在等这一声告别。

  再见,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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