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是一轮硕大无朋的红日。他是如此巨大,却有点温润的红。看过《楚门的世界》么?楚门的眼前是伪饰的海,我的眼前是这轮离得如此之近、让人心慌的太阳,点缀着被吞噬却又周而复始出现的黑子。旋转的涡轮里,黑子在裂变,被燃烧,随后变幻,颜色崎岖。
我在狭窄的广场上看着,无数人如潮来潮往,他们为什么要逃亡?这是多么美的太阳,安静,恒定,灼烧。炽烈,绚烂,壮美。
这是多么美的太阳,为什么要逃亡?
这是末日的太阳。
他们推着我前进,面前十分拥挤却又惊人的安静。一切声响都哑了,默片里的死寂。脚步嚓嚓,嚓,嚓,肉体碰撞发出撕裂般的轰鸣。可是我听不见。我不需要逃亡,他们说,向死而生。
你为什么不走?
我回过头,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已经沾染了黢黑的灰尘,蓬勃又焦虑,他瞪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低头看看,衣服的边已经卷了起来,发出蜷曲的黑色细烟,燃烧的温度缓慢爬升,皮肤刺痛。
你看,这是末日的太阳啊。为什么……
别废话,快走吧。
这个人突然拉住我的手,带我闯入腥臭的人群里。漫天都是灰烬的味道,许多胳膊猛烈袭来,巨大的推力之下没有人站得稳,人们慌不择路,疯狂逃窜,掰下砖头、树枝、拿着一切可以袭击的硬物乱甩,血液的味道发酵变成铁锈味弥漫在牙齿间。这是末日的样子?索多玛?
可是,太阳是这么大,你们要逃往哪里去呢。光所及之处,遍布日轮光晕。你们要逃去哪里呢?
我是个医生,他说,我刚毕业没几年,想着救死扶伤结果玩腻了手术刀,今天我一点也不想救人,我看见血就恶心,他们不知道我讨厌切开人的肚皮和肠子,唯一喜欢的是人脑,精密的复杂的粉色组织里藏着比宇宙还浩瀚的世界。可是我只能日复一日切开肚子。你看他们此刻都在袭击,我也想袭击,我想砸开他们的脑子,好好观察一下,我在学校只切过毫无生命的脑体。
我说,我是一个画家,所有的颜色和场景在我看来就是一幅画。面前这幅,我好像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里看过。也许就是一场神的愤怒呢?
你还有空想这个?他白了我一眼,去那个楼里呆着吧,先别被烧死是正经的。
我跟着小医生钻进楼里,里面已经堆砌起了密密匝匝的人群,面目狰狞,或蹲或站,每个人都在渴求水。
一回头小医生已经不见了,每个人对生的渴望都是残酷、强烈而毫无羞耻的。我看了一会儿,费力推开所有拼命想挤进楼里的人,走到广场中央停下,人越来越少了。
宁静的、温暖的、恒定的那轮红日,没有更加逼近我,可是占据了全部的视野。我看见星空一样斑斓的因子在火焰内部幻化变形,像病菌, 也像从未被看见的浩瀚宇宙。红日的背后是深蓝色的,无垠的,散发着清透气味的旋转光柱,他们欢快而又安静,自顾自地嬉闹玩耍,隐藏在火焰里,排成某种序列。
我觉得这轮红日是如此可怕,然而却又被吸引永远挪不开目光。恢弘的东西总是让人莫名心生敬畏——本来就需要敬畏,万物自他而生,他可以决定是否灭亡。爆裂的火花在我身上一片片闪耀,炸出许多灿烂的晚霞。无数油画里的颜色喷薄而出,是红的,却又是五彩的。
这是末日,是末日的太阳,他是多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