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两?崔玉贵的猪肉铺一个月也就收入十两银子,这几支笔下来,一个多月的收入没了?崔玉贵心疼得脸都紫了,腮帮子上的肥肉抖抖索索,硬是吐不出一个“买”字。可要说嫌贵不买吧,面子上实在下不来。
何九真见状眼珠一转:“这笔好是真好,贵也是真贵,也就是崔掌柜您财力雄厚,才能如此轻松自如地买下来,这点钱对您来说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罢了。
不过,崔掌柜既不让我替二位公子付账,我又哪好意思占您的便宜,这样,您只把这两支笔的钱结了就行,我这支就不劳您费心了。您带的银两可够啊?”
“够了够了!”转眼少花五两银子,崔玉贵赶紧咬牙掏出一个十两的小元宝拍在桌上,都不敢再客气一下,生怕自己再一客气,这小丫头片子打蛇随棍上,自己又白干半个月的活儿。
旁边伙计瞠目结舌:那两支笔是上品,是名家之作,可加起来也不到五两银子,这姑娘太能忽悠了吧?转眼把价格翻了一倍,这……这回头崔掌柜回过味儿了,再来店里找茬可怎么办?他求助地望向内堂,可惜内堂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出来替他主持局面。
何九真捏起元宝掂了掂,捏了捏,笑道:“崔掌柜的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元宝想必也不会有假,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验一验,省得日后啰唣。”说完两手轻轻一掰,也不见如何用力,元宝被掰成两截,断面也是银光闪闪,显是十足纹银。
她将两截元宝托在手中,伸到崔玉贵面前:“果然不假。”又丢给旁边脖子伸得老长的伙计:“银货两讫,还不给崔掌柜把笔装好了?”
伙计手忙脚乱接住银子,左右瞅瞅,随即眉开眼笑,响亮地应声:“好嘞,多谢崔掌柜招呼,您四季发财!”一边麻利地将两支身价倍增的小楷原样装好,恭恭敬敬捧给崔玉贵。崔玉贵已经傻了,木木呆呆接过盒子,转身往外就走,到门槛那儿被绊了个踉跄,坐倒在地,愣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何九真,忽然跳起来,抓着盒子跑了。
何九真在藏锋阁伙计毕恭毕敬的目送下踏出店门,看看天色不早,索性直接去鸿宾楼等着吧,他们店里茶点挺好吃的。
她离开后,藏锋阁的内堂缓步走出一位赭衫公子,伙计见了他忙上前施礼:“东家,您看这事儿……”那人一抬手:“我都知道了,没事。崔玉贵不会再找你麻烦。我前日做的那支剔犀笔收在哪儿了?拿来给我,重新修一修。”
“是。东家,这支做工用料都已经是极品了,您还要修?”
就见他温文儒雅的东家抬手抓了抓耳朵,面上似乎有些红,轻斥道:“多嘴,拿来就是了。”接了他递过去的笔盒,转身又进了内堂。伙计莫名所以,只道有奇才者必有奇行,摇摇头自去看店。
05、
未时三刻,鸿宾楼玄字号雅间,穿着很花俏的李冰人嘴上更花俏,先将两家门第财力赞了又赞,再把今天的主角双方夸成两朵天上有地下无的鲜花,似乎除了对方再无他人如此般配。八仙桌两端分别坐着何家母女与白家母子,两位母亲倒是频频微笑点头,似乎很满意对方情况。
何九真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边无语地盯着对面那位白公子:虽然换了身衣服,但他不就是今天下午去紫乌堂买了一百多瓶治肾虚的首乌丸,还嫌不够的赭衣公子吗?啧啧,发现相亲对象是我,还能端着一副温柔腼腆的样子,了不得,脸皮够厚的。
李冰人表演完舌灿莲花的本事,识趣地提出退场:“让年轻人多聊聊吧,这感情可都是聊出来的,何夫人,白夫人,咱们楼下逛逛?”看起来挺富态的白夫人,这时动作十分利落,挽着何陶氏的手就往外走,临出门还推推她儿子:“儿啊,别太拘谨了,好好聊,啊?”
关门声响起,房间里顿时沉寂下来,何九真还没说话,就见对面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推到她面前,还是一样的略带结巴:“何,何姑娘,初次见面,在下略备薄礼,还请笑纳。”何九真看他紧张的样子,决定不去纠正他,这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
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美极了的笔。饶是何九真见惯了好东西,也不由为之惊叹,她轻轻拿在手中,长不盈尺,一指粗细,木胎轻盈,朱漆厚重,暗红色的笔帽处刻着“俟我于城隅”,落款白爰,周边饰以舒展的卷草纹,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你叫白爰?”
“是,有兔爰爰的爰。”
她略一沉吟,拔去笔帽,见笔杆剔刻出怪石嶙峋,交藤蔓蔓,藤蔓间有只野兔憩息,雕工精细繁复,不独野兔情态闲逸,连叶子的形状也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九真藤。
再看笔头,果然尖如锥,利如刀,毛尖隐隐泛出紫色。她心中雪亮,仔细合上笔帽,笑道:“既是山兔,为什么姓白?”
白爰也笑:“先祖钦慕月宫里那位捣药使者,故而以白为姓。再说,百家姓里好像没有姓'灰'的。”
何九真收了笑,板起脸来:“山上那只兔子是你?”
神色刚刚轻松一点的白爰顿时涨红了脸,细看眼中似乎还有可疑的水光闪过,嗫嚅道:“是……是我。”他咽了咽口水:“我家族群众多,一座山不够住了,是以我想再买几个山头。今天下午本来想去尝尝你家山上的草,也想先去……去看看你,不料……”
“不料被我给看了。”何九真在心中默默地替他补全这句话,微觉尴尬,扶了扶头上的桃花簪:“呃,抱歉,你气息收敛之术十分高明,我那时以为是只普通山兔……不过,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你知道的,我们草木开花授粉都从不避人。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当成未开灵智的首乌藤好啦。”
待理解了何九真话中的意思,白爰整只兔子都快熟了,偏偏这姑娘说的是大实话,一点儿其他念头都没有,现在还在一脸正直地说正事儿:“就是你想买我家的山头?不行的,我爹娘本体都在山上呢,你换个其他山吧。哎,买山就买山,你干嘛要跟我结亲呀?”
白爰冷静了一下,诚恳地说:“此事因我而起。我携族人从本家迁来此地,不知前途如何,日前想买你家山地被拒,恰好家中长辈与怀安真人有旧,我便请他替我从中斡旋说合,看看此事能不能成,谁知他起了一卦,却说我与你有姻缘之分,当即传讯给你我家人……便有了今日相见。”
“哦,原来是怀安真人乱点鸳鸯谱,我就说那老头没正经。那没事啦,山不卖,礼物你拿回去,我走了。”
“九真姑娘!我却觉得,怀安真人此事办得极好。今日在山上,我见了你,便觉你温柔可亲,紫乌堂和藏锋斋两次遇见你,更觉得你性子爽朗,慧黠可爱。九,九真,我家中略有薄产,父母慈爱,兄弟姊妹和睦,丁口虽多,也都能自食其力,我今年一千二百岁,未曾婚配,相貌可称得上端正,性情也算温和,如果你还没有意中人,你看,我怎么样?”
何九真本已要走,却被他叫住,意外地听了他这一长串表白,觉得还挺有诚意,噗嗤一笑,又坐了下来:“我忽悠崔玉贵的时候,内堂是你呀?我感觉有人窥探,只当是凡人,便露了手人间的功夫,献丑啦。”她重新打开锦盒:“这支笔的兔毫,用的是你自己的针毛吧?”
“是,原本做的时候用的是一般的白毫,通体刻的是卷草纹,刚才在铺子里见到姑娘,想把它送给你,便重新雕了图案,换了毛颖,以表寸心。”
白爰难得直视何九真,目光中可见心意拳拳,何九真竟微微有些感动,忙岔开话题:“你这么制笔,时间长了,会不会把毛都用秃了?”
白爰略有些窘迫:“我家刚搬到这里,新店开张,总要有些拿的出手的上品,才能闯出名声……我自己的毛质量更好,便用得多了些。不过,你家的首乌丸生发效果不错,我多买些备着,想来不至于……秃。”
看得多了,他发窘的样子还挺顺眼的。何九真掩口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话到一半,总算想起对雄性不能说他“虚”,强自忍住了,转移话题道:“你送我红色的笔,又刻了'俟我于城隅',是借指诗经静女篇的'贻我彤管'吗?”
“是不是有些晦涩了?可是刻'说怿汝美'会不会太唐突?”
“嗨,其实那帮书生们都乱解释,彤管指的根本不是红色的笔,而是彤管草。我娘说的,先秦时那俩人明明在她的本体桃树下相会,却拿彤管草定情,她那时还挺不高兴。其实不能怪人家呀,彤管草开花是九月份,那会儿桃花早就谢了,叶子都快掉光了。”
“先秦到现在过了那么久,以讹传讹也是有的,不管怎样,九真,你知我心意就好。那么,你愿意与我定情吗?”
“哎,你着什么急呀,日子长着呢,定情这种事,怎么不得先了解个几百年再说?”
“啊?到那时,李冰人的谢媒酒就只能当供品摆到她坟前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