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的葬礼在前一段时间已经举行了，热度也渐渐消了，我怕我们又快忘了，所以再提一提，也再讲一讲一折戏，让人知道被压迫的女子前尘可寻，标本尚在。

《武家坡》/《五典坡》是很经典的戏，讲述丈夫薛平贵回来见暌违多年的妻子王宝钏，隐瞒自己身份调戏她，来试验她的忠贞的故事，但是除了秦腔版的武家坡/五典坡，我都看得非常难受。我甚至冒大不韪的说，就我个人的看法，这戏除了秦腔等少数版本的演绎，大多数在台上的情节就是扭曲的，或者说是用扭曲、践踏女子的感受的方式来取悦男人的。

王宝钏是非常“完美”的：对于父亲，女子未嫁从父。为了嫁薛平贵和父亲决裂后不得不呆在寒窑，没有再和老父亲联系获取经济资助；对于丈夫，为薛平贵守着寒霜酷暑十八年，十八年音讯全无的情况下接受丈夫对自己忠贞的试验然后顺利通过，被丈夫薛平贵接回去，没多久就恰如其分地死了，以便丈夫既不落下抛弃糟糠之妻的恶名，又能和新欢公主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整折戏的逻辑就让我无法理解，这算是调戏？还是真的试探试探王宝钏是否忠贞？一个十八年不通音讯的丈夫回来了，看到在寒窑过得艰苦寒酸、人老珠黄的自己（哦对了，大概戏里王宝钏还是很好看的？要不用调戏来试探她是否忠贞的薛平贵有点口味重啊。看，她连长相也完美地符合了男人的期待），并没有相认，冒充成自己的同事，说哎呀，薛平贵把你卖给我啦，你跟我走吧！然后看看妻子的反应，是否还忠于自己。古有秋胡戏妻，但放在今天就实在太过分太荒唐了。

逻辑说不通的。妻子如果不忠于自己，她会在寒窑吗？十八年的苦守，换来的是你的试探？这还需要试探吗？除非薛平贵有点奥瑟罗情节，极度自卑扭曲，都这样了还不相信，对为了自己抛弃荣华富贵的妻子没有半点心疼，上来就对她说自己把你卖了，这可比人家秋胡的调戏严重啊！《春香传》里李梦龙试探为了他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春香，也只是隐瞒自己的身份，扮成有钱大官说，嘿嘿小姑娘，别跟李梦龙了，跟我吧，如此而已。

可是薛平贵呢？他说，王宝钏你丈夫在外面不争气，把你卖给我啦。潜台词就是，即使你丈夫把你卖了，你还是愿意跟着他不背叛吗？这不是也很奇葩吗？也许薛平贵出身寒微，所以用贬低自己的方式来试探妻子，获得快感？

所以我很难把这戏想象成试探。我只能理解成……调戏？事实上很多老一辈对这个戏的理解也是这样的，甚至理解成夫妻情趣，看的时候哈哈大笑。笑声完全抹杀了王宝钏作为妻子和女儿的痛苦与尊严。稍有同理心的人根本不会笑的。这时候笑就可类比《水浒》里扈三娘全家被杀了然后嫁给仇人的部下，还说神仙眷侣的。

如果是这样，最可悲的就是王宝钏所有的痛苦的呐喊反而成了一种情趣。如同日本的伊藤织诗说，“我感到我用日语说的‘不要！’，反而变成了一种情调，满足了他的恶趣味。”王宝钏绝望地骂起来时，反而引得观众发笑么？

女性是否真的能够平等，在于她在权力上和金钱上是否获得和男性同样的机会。在东部发达地区，女性的经济机会比以往大大增加了，但……（此处省略200字）。当然，生育始终是一个问题，但是如果男性不要袖手旁观地在一边不参与，也是很好克服的。德国的党派里面的男女议员人数比例如果差距过大，这个党派就要接受委员会的调查，查看是否重男轻女。有时候我们太习惯了城市校园的生活（即使如此，我身边也经常遇到选干部就不选女生的），还真的以为男女平等已经很普及了呢。

远方还有无尽的农村，城市也未必公平。我在武汉念书的时候，就遇到过某高级领导讲话说，不管如何，一定要一个男生，某某女生的确优秀，但因为她是一个女生，还是不想要，最后没人，我考虑了很久不得不要她。底下学生一片哗然。

王宝钏比拉姆懂事多了，她是等到丈夫接自己和美丽公主（丈夫的新欢）一起去享荣华之后才死的，成全了丈夫薛平贵有仁有义的美名，也成全了他和新人以后的美满生活。假如王宝钏和拉姆一样死了，比如死在寒窑，或死在父亲手下，那丈夫薛平贵不就要承担骂名吗？喔，她活着，大家可以撇开她的悲情狂欢，听着她“手指着西凉高声骂”笑，丈夫和父亲都很高兴。而且宝钏骂的（真，气得骂娘）不也是薛平贵的娘么——又一个女人。

拉姆啊！你为什么要死呢？你为什么要被他杀死呢？和王宝钏比起来你可不懂事了啊。你知道大家会把你遗忘的，微博已经清空了话题讨论，你死了，让你丈夫很难办诶，让网友很难办诶，是忘了你还是不忘呢？

不错，你的丈夫是很恶劣，但是你为什么要发出声音呢？

想到这里，我真的很同情王宝钏，她该因为一个男人死掉的——不管是丈夫还是父亲。因为只有她死了，人们才能听到她的尖叫和呐喊，才能停下鼓掌的手，愣一会神。像宝钏这样生和死都如此乖巧，如此符合父权社会的期待——

上哪找这么完美的受害者？

整场戏，我看不到有什么好笑之处。除非我们撇开她，不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

下次讲讲秦腔的宝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