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小传(郭艾晨)

沈从文其实算是郁达夫的学生。他自1922年弃军从文,自湘西至燕京谋求发展,在燕大当旁听生,发表作品无门,陷入绝望,先后给十几个燕京文人写求助信,无人理会。1924年11月,燕大教授郁达夫按照地址找到他,解下围巾送给衣衫单薄的他,拿出5元银票,花1.7元请他吃大餐,看着他狼吞虎咽,剩下的钱送给他。郁达夫回去后,写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于《晨报副刊》,同情文艺青年的生存现状,随后帮他发表了处女作《一封未曾付邮费的信》。在郁达夫、徐志摩等人的帮助下,他从此不断在《晨报副刊》《晨报》《语丝》《现代评论》等报刊上发表文章,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赢得了文坛名声。徐志摩在其主编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的大量文章,大多来稿必登,并为他发表了《志摩式的欣赏》。

1931年12月,徐志摩搭乘飞机北上看望林徽因,飞到泉城附近山林时,不幸遭遇空难。身在青岛的沈从文听闻噩耗,连夜赶火车前去事发现场,见到徐志摩的前来吊唁的儿子,不由得在孩子面前失声痛哭,说:“没有徐志摩,就没有我的今天。”1935年12月,徐志摩逝世四周年时,沈从文在其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组织了一期徐志摩纪念特刊。1945年抗战胜利时,忽然传来郁达夫在南洋被日军杀害的噩耗,沈从文大哭了一场。沈从文在文风上仿效废名,接近周作人的理论主张(其主编《语丝》也刊载了沈从文的几篇),属于京派,但是在其成长道路上,大量接受新月派的援助,因为他们具有欧美式的绅士气度。第一个将沈从文作品翻译成英文的,也是新月派人士。1936年春天,新月派诗人邵洵美及其女友项美丽(Emily Hahn),将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翻译为英文,连载于英文刊物《天下》。

1929年,小有名气的沈从文南下至申城,跟湖湘同乡丁玲及其男友胡也频一起,筹办《红黑》杂志。随后,在徐志摩的推荐下,到中国公学任教,挣钱养家糊口。1930年7月,他爱上女学生张兆和,给她写情书,被她举报,得到校长胡适的保护,召集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面,当面夸赞沈从文是文学天才,但并未得到她的认可。秋天,胡适离开中国公学,沈从文在胡适、徐志摩的推荐下,前来汉大阅马场校址任教,担任讲师。他讲授《新文学研究》,只教了一学期,讲义里的大多数内容,后来结集为《沫沫集》,与其文学创作一样,崇尚“直觉主义”。在文学院长陈源的建议下,他兼职主编文学杂志《日出》,只出版了两期,因刊登了胡也频《光明就在我们的前面》中的两章,立即遭到一排荷枪实弹的军警的封杀。军警准备抓走沈从文,在陈源闻讯赶来的调停下,由学校交出1000大洋的罚金,才放过了沈从文。他受到惊吓,在汉皋呆了半年,返回申城度寒假,不愿再提及“《日出》被封事件”。

1931年2月,胡也频被捕遇害,沈从文陷入营救胡也频、帮助丁玲的困境,耽误了返校时间,便识趣地不再返校任教。不久,为躲避耳目,他装扮丈夫,护送丁玲母子返回湖湘武陵老家。途径汉皋,他们前往汉皋大学,与陈源、凌叔华夫妇一起聚会,游玩,还拍过一张合影,合影地点像是阅马场背后的蛇山。凌叔华满面笑容,将丁玲的婴儿抱在怀里。将孩子送给母亲抚养后,丁玲独自返回申城,名义上是继续从事革命文艺,实质是寻找冯雪峰。原来,她此前一直爱着胡也频和冯雪峰两个男作家,有段时间过着“3P生活”,而这段经历正是《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现实原型。

不料冯雪峰快速结婚了,丁玲只好转向另一追求者冯达的怀抱。1933年5月,她突然被捕,关押于金陵,而告密者可能是冯达。她跟冯达一起入狱,不久怀孕了,生下了女儿,以此逃脱惩罚。通过宋庆龄、鲁.迅、冯雪峰等人的联系,她于1936年9月逃脱金陵,确定冯达告密,毅然离开江南,前往陕北,是第一个达到陕北的作家,立即受到热烈欢迎,成为“红色文艺运动”的旗手。1948年,她发表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成为其文学创作的高峰。特殊时期,她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主编《文艺报》,不料遭受残酷迫害,入狱五年。她在晚年写出了《魍魉世界》《风雪人间》,记述自己两度入狱的经历。

1931年8月,沈从文在青岛大学(齐鲁大学前身)任教,写出了《从文自传》,又因写了含有影射成分的小说《八骏图》,跟同事闻一多闹翻了。在这里,为营救丁玲,写了几篇文章予以披露,还写了一部长达10万字的《记丁玲》,影响较大。1933年8月,他在杨振声的邀请下,返回燕京定居,先是编教材,后是办《大公报·文艺副刊》,顿时成为文坛的一个旗手。此时节,他与张兆和在中山公园举行婚礼,写出了代表作《边城》《湘行散记》。1943年,他到西南联大担任教授,月薪360大洋,遭到旧文学营垒的刘文典的臭骂,认为他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的白话文作家。跑警报时,刘文典对一起逃跑的沈从文大骂:“我跑是为了保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为了保存文化火种,你跑什么跑?”

1948年,郭沫若写了《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明确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一年后,人们将这篇文章抄成大字报,贴在沈从文任教的燕京大学。他为此几度自残自杀,后弃文从史,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先是打扫厕所,接着担任讲解、整理资料,后是从事研究。这期间,学生萧乾、范曾背叛举报,学生汪曾祺、穆旦坚守底线。他曾经写信向身在高位的丁玲求救,力图换一个工作,得到答复是去故宫,自感无语,从此不再联系。

1980年,丁玲读到《记丁玲》,怒不可遏,在书中作了127条批注,随后在《诗刊》发表《也频与革命》,斥责沈从文“胡言乱语”,“无知、无情”,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市侩”,拿他的“低级趣味”(情色)的眼光看自己,将自己的革命者形象“丑化”了。这其实是新文学的个性主义、直觉主义的审美观照的结果。此时节,沈从文以著名作家和文物专家的身份,访问美国,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并持续掀起了“沈从文热”。

汪曾祺于1980年发表《受戒》,也助长了这股热潮。沈从文只在给身在汉皋的老朋友、老作家徐迟的信里倾诉:“丁玲冷不防从背后杀来一刀,狠得可怕!我对他们夫妇已经够朋友了,在他们困难中,总算尽了我能尽的力……为了她‘天下第一’的地位,却别出心裁,用老朋友来‘开刀祭旗’!”1983年,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关于沈从文同志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中指出:“全世界得到公认的中国新文学家,也只有沈从文与老舍。”很多年以后,我在省内冶都观看舞剧《元神祭》,在宴席上见到其主要编导,曾经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主要编导,也即丁玲的女儿,因向来喜欢丁玲的作品,特地敬酒两杯,其中一杯是敬给丁玲的。

说到“沈丁公案”,还得提及鲁.迅。1925年,沈从文曾经给周作人写信,希望得到提携,在《语丝》发表文章,用的是笔名“休芸芸”。此时,丁玲给鲁.迅致信,也希望得到提携,因不知丁玲为何人,便问孙伏园,而孙观其笔迹,跟在周作人处所见的“休芸芸”相似,因此被鲁.迅误以为是他用女性笔名来戏弄自己,发怒起来,没有搭理丁玲。此事弄得三人相互埋怨,沈丁第一次有了感情裂隙。此后,鲁.迅方知丁玲确为女作家,在其被捕后,还伸手援救。沈从文因个性固执倔强,从此极少提到鲁迅。

1935年,赵家璧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系列丛书出版,是“五四”新文学成绩的一次总结。鲁.迅负责编选燕京《晨报》副刊、《现代评论》等报刊作者的作品,明知沈从文是此时期在这些报刊发表小说数量最多的作家,俨然是乡土文学的代表人物,但没有收录一篇,只在序言里,将沈从文归为乡土文学的作家。如果说鲁.迅缺乏新月派的“雅量”,那么鲁.迅在《小说集》里又选了曾与高长虹一起谩骂自己的向培良,选了“死敌”现代评论派主将陈源的妻子凌叔华,这些就很难解释了。此前,沈鲁并未发生骂战。1936年,鲁.迅在接受美国记者斯诺采访时,将沈从文归入中国新文学“最好作家”之一,所列作家有七八人。斯诺编译的中国新文学作品集《活的中国》,收入了沈从文的《柏子》。

新时期以前,受郭沫若《斥反动文艺》的影响,沈从文的文学地位类似张资平,是多产的、挣钱的“桃色作家”,而且其小说的散文化、诗化的风格,几乎不被人理解(民国时期,《志摩式的欣赏》其实早就理解了)。王瑶于1954年出版《中国新文学史稿》,其中严厉指出沈从文小说的不足:“故事平,没悬念。文笔尚可,思想不足。总写男女之事,格调低。病句多,不流畅。琐碎拉杂,不知道要说什么。”美籍华裔教授夏志清于1961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用1.3万字介绍沈从文专题,将他誉为“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将他与福克纳、华兹华斯、叶芝进行比较研究。

生于汉皋的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被誉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于1972年第一个用英文写出15万多字的《沈从文评传》,指出:“沈从文对中国人生活带有抒情性而又生动的描写,是他对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正是这些贡献将他推向了中国现代小说作家的前沿。”王德威于1992年在《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中认为,沈从文小说是“批判的抒情”和“想象的乡愁”的结合,建构了一种“混合着田园牧歌、暴力、死亡与欲望”的“乌托邦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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