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又一光
醒来是周五的早晨,这一周照光的最后一天。我特意比平时早去了些,为了和排队的阿姨们多聊会天,上海阿姨们都很能聊,大家东拉西扯,气氛特别热烈。正聊着,进来了一个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那叫一个漂亮,高瘦的个子,浓密的长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穿着鲜艳的撞色毛大衣,戴着鲜艳的毛围巾。哪个敢穿这么多亮色在身上,一定得是年轻肤白底子好的姑娘啊!我正一边赞叹一边欣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门口医生喊人了,那姑娘居然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去了。我目瞪口呆一路看着她跑进放疗室,死盯了一会,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姑娘居然也是个放疗病人?!我叹着气把眼光收回来,坐我身边的上海阿姨冲我点了点头,我指指自己的胸部:“她,也是……?”阿姨再次点头,我们俩都不再说话,周围的空气一下冷清了下来。
上海阿姨五十多岁,乳腺癌,右侧乳房整体摘除,我排在她后面,进去得早了点,她刚从台上下来,还没穿好衣服,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她的右侧身体,那块肉就像被人揉烂的发了酵的包子,起伏不平,上面还趴着一条自锁骨直达腰际的蜿蜒蜈蚣,我把头扭向别处,嘴角就咸了。阿姨却没在意,冲我笑笑就走了。我躺上放疗台,眼前闪现的却是小姑娘摘了帽子拿了假发后残缺的身体,这时脑子里弹出了阿姨在门口和我聊天时说的话:“谁想生病呢,可真轮到自己头上了,受了这么多的罪,花了这么多的钱,总得好好活着啊!”是啊,好好活着,与他们相比,我起码拥有完整的身体。
照完光,我觉得自己好似又充满了电,浑身都是能量,我穿戴完自己的标配,出了放疗中心的大门,阳光一下子倾泻在我身上,暖暖的,正好。
周六,大饼赶了过来陪我,我终于找到了组织,有了依靠。我已经提不起劲去逛什么馆压什么马路了,只想整天都放平在床上,这超强射线还真是厉害。中午起来吃大饼打包回来的饭,眼一瞟,看到枕头上有好几道黑线,再一瞅,头发,都是头发。我坐在床沿上稳了稳,心里的声音跳了出来:“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我用手去捋鬓角放疗位置处的头发,捋了一下,拿到眼前看,一把;再捋一下,再看,还是一把。我一把一把地捋着,捋下的头发都被我归到一处,越堆越高。大饼看到了,过来阻止我:“干嘛呀,要掉让它自己掉,你把它扯下来干吗呀!”“与其让它一根根地掉,看了难受,不如扯干净了了事。”大饼把我拉起来去吃饭,我闷闷不乐地对付完,又坐回床边,看着那堆短短的头发发呆。头发真好,又黑又粗又亮,是我头发一贯的风格,可是,都掉了。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大饼过来安慰我:“别难过,医生不是说过啊,掉了以后会再长出来的,放疗就是这样的呀。”大饼,你能长点安慰人的本领不行?我在心里吐槽,却也不想说出口。是,医生一早就和我说过,放疗的地方头发会掉,也说过,放疗结束过段日子它们还会长出来。可是大饼不懂,我虽然都知道,但看着这些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就像看着自己的健康一把一把地流失,它们之前还好好地活着,现在就这么死了,走了,我看着想着,心里难受,这种难受超过放疗带来的躯体反应。
两天的时间,两个鬓角的头发都掉光了,露出光光的两块圆形头皮,看着整个人的脸都不一样了。再出门,我只能把帽子拉得低一些,再低一些;把围巾围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新的一周,照光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年底了,整个世界都在准备欢度圣诞和元旦,到处都是红帽子和白袜子,到处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灯和彩带。放疗中心却还是老样子,走廊两边的椅子上永远挤满了排队放疗的人。我每天的重点任务就是顺顺利利照完光回去睡觉,照完睡,醒了照,一天又一天。
周末,我坚持闪回了家。元旦,总要在家过的呀!元旦的晚上,全家人都聚到一块欢快地过节,我戴着口罩在饭桌上闪了一下,搞得跟个超大牌的明星一样,然后一个人退回了房间。关了门却还是挡不住欢声笑语,家里的空气也特别的温暖,我的心里也暖暖的。窗外有礼花在闪,新的一年,来了。
过完元旦,我又按时闪回上海。这是放疗的最后一周了,虽然放疗的反应是累积得更重了一些,无力疲惫抵抗力差,但心里却有别样的轻松。坚持,再坚持5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胜利就在眼前!
最后一周,医生安排我去本部检查,慢慢地在医院里走着,还在元旦假期,门诊休息,医院里人不多,静静的小路,翻飞的黄叶,自有一股时间沉淀的味道。
周四照完光,我去了趟医生办公室,两个医生都在,我询问了后期的注意事项。教授说了,没啥特别的注意事项,放疗后的效果体现因人而异,一般会在半年内,肿瘤细胞就慢慢萎缩了,让我放松心情。美女医生和我打趣,他们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让我以后没什么事就不用来找他们了。我欢喜地感谢他们,并和他们一一告别,这一个多月放疗的时间,终于是要结束了。
回到酒店,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东西,住了那么久,东西还真是不少。我整得完全停不下来,大饼看着我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又不是晚上就走了。”我开心地笑:“解放区人民的心,你不懂!”
周五,我们提前退了房,拖着行李来到放疗中心,阿姨们都过来问长问短,我和他们一一拥抱,互相祝愿大家都能好好活着。翻转腾挪的变形金刚手臂终于停了,最后一光终于照完,我和大饼拖着箱子走出了放疗中心,坐地铁、坐大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