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见过撑死的人吗?哈哈哈,我见过!”
“那肚皮跟爆米花机一样,梆!一声,就炸开了。肠子肉断成一截儿一截儿地往外蹦,死得乱七八糟,亲婆娘都不认!”
“嗨,你们别不信,这就是我老家的真人真事儿,我亲眼见的。一个讨口子蹭斋饭吃,他大概是这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不知道这‘吃饱了’也是会死人的。吃死人饭还吃死了人,哈哈哈,这太TM搞笑了你说是不是?”
一阵哄笑中,一个又粗又大的嗓门还在继续吧啦吧啦讲着他家乡的奇闻趣事,这一刻大概是他人生最受关注的时刻,他可得从他这辈子平平无奇的见闻中,挑拣出几件能震得住人的,再使劲地添油加醋。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又信几分,他才懒得管。大家平日都是吹牛惯了的,谁又比谁真几分。
这牛皮吹得正嗨的叫胡三,如今已是C市某个工地上一名正式的搬砖工人,年纪也就二十来岁,长相却极为老气。他的脸皮是一种粗粝的磨砂质感,眼角是重灾区,一道道厚褶子快垒到嘴角去了,细数该比他老家的老父还要多上几道。你以为这褶子是苦出来的?非也,那是他不知收敛地大笑、笑出来的。他的嗓门又粗又大,那笑声在宽旷的工地上也是要把耳膜震得一抖的。他爱笑,却并不为有多么可笑之事,只是他好发意见,好引人注意,必得这样一笑,他的牛皮才能获一二听众。若是那蛮横的工头来了,他是如何也笑不出声的。他曾向小工友传授他的笑经时说道,那工头长着一副倒胃口的脸,笑是要笑吐了的。工地上的老人一概要论资排辈一番,胡三的资历显然没有他的脸皮那样老道,轮不上份儿。好在尚能在新人中拔一丢丢尖儿,最粗浅的活儿还能指使得动一两个嫩娃子。
对于胡三,这一年里最有盼头的便是春节。他以如今的体面回老家,也要算在衣锦归乡那个级别了,想必今年来说媒的人该要踏破他家的门槛了。在他的硬板床头有一本手撕日历,他日日撕一页,日日要念叨一遍“这鬼日子过得真TM慢”,仿佛正是这日历本大大妨碍了他的归乡大计。说起娶媳妇这件人生大事他就一脑兜子气,好歹他也是到大城市立过足挣过钱,正正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一个,怎地比山弯弯那头的讨口子贾赖儿混得还窝囊,连个媳妇的影儿都没挣着。
贾赖儿是村里有名的好吃懒做的讨口子,人早就没了,可他当年作为一个乞丐兼小偷,却能娶到一个老婆,一度成为全村奇谈。所以“比贾赖儿还窝囊”便成了长辈们骂那些单身小伙的一句口头禅。贾赖儿打小是个惯偷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爹妈,便继承他爹的事业,干起了偷盗的行当。关键他还万分狡猾可恶,叫人拿不住他的现行。村里人都一致坚信是他偷的,就像信观音山上的观音庙一样坚定,毕竟这“偷病”也是会遗传的。张家少了一只鸡,王家丢了一袋米,一桩桩一件件统统都得算到他头上。就算大家逮不着证据,也少不得要去他那破土屋门前骂一阵的。这时候贾赖儿是万不敢出头露面的,也不能分辩半句,只能躲在那扇洞洞门后,当个称职的缩头乌龟。
当然,光靠偷也是养不活自己的,毕竟全村都防他防得紧,偷也不是回回都能得手的手艺。于是他常常要去村口的垃圾堆里找吃食,拣别人不要的破烂儿穿,这便是在“小偷”外又兼了一份“乞丐”的职。别看他袜子都没穿过成对儿的,在穿用上他还颇挑剔。前几天刚捡的一条秋裤,裆子上一股子尿骚味儿,气得他直骂缺德的龟孙儿,自己拿去河边硬是把味儿搓没了才敢穿。河边几个洗衣的妇人,忙把他赶到下游去,一边笑一边骂他穷讲究。他也捡到过姑娘用旧的花丝巾,不知道谁的,但他瞧着实在美得很,系在硬梆梆的床头杆上,每夜里盯着它入睡,也偷摸摸做着娶媳妇的春秋梦。
直到他十九岁那年的寒冬,他才犯了件真正人赃俱获的事儿。那一年收成不好,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他许是饿紧了,半夜去偷了胡老爹家的米,被胡老爹抓个正着。胡老爹正是胡三的爹,彼时胡三也才七八岁,半夜里被老子娘吵醒了来,听见外间吼着“打贾赖儿”,同两个姐姐一起奔出去瞧热闹。因着两日的小雨,门口的土路还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泞,贾赖儿的双手和膀子被一根麻绳绑着紧紧勒在身后,跪在泥水坑里,身上除了条内裤早被扒了精光。他的头用力地低着,都快低到水坑里去了,嘴里呜呜咽咽的,一遍遍乞求:“求求了,放了我吧,我不敢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胡老爹有一种打了胜仗的得意神气,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抓了贾赖儿的现行,实在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他正跟围观的村民们大声讲着他今夜如何英勇地抓住了这个恶棍,边说还不解气地往贾赖儿胸口狠狠踹几脚,踹得他眼鼻子都栽进泥水里,溅得满身的泥点子,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待得胡老爹表演够了,围观者也愤愤然上手,把自家曾经被偷的气全往贾赖儿身上招呼。每一拳砸在贾赖儿那身贴骨肉上的声音,传到幼年的胡三耳里,竟透着股恶鬼咆哮的恐怖,吓得他没敢往下看。渐渐地,这场批斗大会进行得愈加酣畅淋漓,村里的男子汉都得上场逞一逞威风,好叫那未出嫁的姑娘对自己的英勇生出些崇拜之情。贾赖儿已经发不出声音,半躺在泥水坑里奄奄一息。大家出够了气便把贾赖儿抬起来往旁边的荒地里一扔,各自便散了伙。
自那以后,贾赖儿便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人记得他消失了多久。虽然村子里偶尔还有失窃事件,但大家一致认为,经过那晚一战,村里的偷盗已经大幅减少,大家的团结是有意义的。胡三十岁那年,贾赖儿又回来了,身边不知从哪儿拐来个粗笨的傻媳妇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他们两口子依旧住回贾赖儿之前那个破土屋,干回捡破烂儿的老本行。到了傍晚,村口小卖部的两排长板凳上总是坐满了人,自从贾赖儿回来后,大家就爱凑在这儿交换八卦,猜测他的媳妇儿从哪儿来,猜测他为什么回村,猜测最近张家被偷是不是他干的......不论如何,有了媳妇儿的贾赖儿,在村里人眼里,多少还是有了点不一样。
不变的是,贾赖儿依然很穷,吃饱饭依旧是他最向往的事。不知他哪天突然开了窍,村里若有办白事的,他便领着媳妇儿去蹭一顿斋饭吃。按习俗,白事饭是村里人人都可以来吃的,而且还可以不用赶礼。但贾赖儿两口子偏偏就吃不尽兴,每每才吃几口就被主人家发现往外赶。即便如此,贾赖儿也颇满足了,至少能尝到新鲜的肉味儿。他还同媳妇儿总结了一套“吃斋饭秘笈”,比如先盯好肉的位置,上桌就抢肉,能吃几口是几口。
一日,村里有位百年归寿的老人,家里正办喜丧。贾赖儿忙带着媳妇儿去蹭饭,主人家正高兴就没赶他们,随他们去了。待到收席时,才有人发现贾赖儿两口子竟然倒在席面上没气儿了,嘴边还沾着未干的油腥沫儿,一脸纠结着的痛苦模样,想必是死得很难受了。主人家大怒,忙叫人把他们晦气的尸体抬出去随便扔了。“吃死人饭吃死人”这一奇事,一时之间成为村里人最爱讲的笑话儿。贾赖儿也在他死后,得以名垂村史,成为响当当的一大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