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郊区办了些手续，回家要坐30多站公交，好在上车是起点站，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玩手机。

        过了两三站，上来一个大妈，放着满车的空位子不坐，偏偏朝我走过来。我拿起手机掩饰不悦的表情，往里挪了挪，她就在我边上坐下了。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低着头玩手机，不想给她搭话的机会。

        又过了两站，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最后一排的座位实在颠簸，我有些头晕，手机是玩不下去了，只好望向窗外。

        她果然跟我搭话了。

        “姑娘，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发朋友圈啊？”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难缠的问题。我帮她打开微信，进了朋友圈，告诉她：“这里放图片，这里写文字，然后发送就好了。”

        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心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我继续望着窗外，希望她别再有什么话题。可是她又说话了：“你帮我看看这两张图片，哪个好些呢？”

        这是什么鬼问题？我心里虽然不爽，但脸上仍然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把手机举到我眼前，我实在没有那么老花，只好接过她的手机，拿到合适的位置。

        屏幕上硕大的一个老年表情包，背景是日出的照片，前面大字写道：“做更好的自己！”红底，绿字，看得我眼睛疼。

        她见我欣赏完毕，伸手过来划了一下。另一张图画着个小女孩，写着“像公主一样宠爱自己，像汉子一样努力工作”。我说：“这个好些。”

        她笑了：“我这么大年纪，发这个不合适吧？”

        “你才不老呢，看起来也就30出头。”我只想赶快让她决定下来，结束话题。我从小就特别会讨好长辈，不管说的话多没谱，脸上都写满了乖巧。

        “真的吗？我都快50了。”她显然信了我的鬼话，把手机屏幕关了当镜子，美滋滋地照了起来，用大拇指把耳边的白发往里推了推。

        她选了那张小女孩的图片，我以为这就完事了。

        “你能不能帮我写句话啊？”

        啊？这要求也太过分了，怎么会找个陌生人帮忙写朋友圈呢？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说：“我看人家发朋友圈都会配一句特别厉害的话，我也想那样。可是不瞒你说，我没上过学，写不出来。”

        即便这样，也不能找别人写啊。我说：“发朋友圈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你想写什么都可以。”

        她还想狡辩，我连忙低下头假装看手机。她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始写字了。车子颠簸得厉害，她用的手写输入法，颤巍巍的像垂死的啄木鸟。我在各个app之间切来切去，假装很忙的样子，怕她再问我问题。

        又过了好几站，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被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这时候想换座位也没有机会了。

        “你看我这样写，可以吗？”大妈又把手机伸到我脸上来了。

        她嗓门不小，周围的乘客都能听见，我此时若是敷衍她，就像个不孝的女儿一样。我只好接过手机，看看她写的什么鬼玩意。

        她确实没什么文化，写的满满一篇大白话，什么“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啰里啰嗦起码有五百字。我说：“你这写的也太长了，而且朋友圈是写自己，不是写别人。”

        她接过手机说：“我想写给我儿子看，他去外地上学了，我打电话他嫌我啰嗦，发消息也不爱回，我想写个朋友圈让他看见。”

        唉，瞧瞧这个不孝的儿子，把妈妈都逼成什么样了，竟然要在公交车上向陌生人求助。看大妈写的这么详细，可见这位儿子不仅自理能力低下，还不努力学习。

        她低头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么写，他估计要屏蔽我了，你能不能帮我改改。”

        得了，帮人帮到底吧。我把她的废话全删了，写了8个字：“善待自己，努力生活。”

        她接过手机，低声念了几遍，说：“对，是这么个意思。这样既可以是说他，也可以是说我了。”

        她看起来挺满意，我以为我的任务完成了。

        “可是我还想告诉他省着点花钱，我怕他看到‘善待自己’，就花的更多了。”

        呵，这个败家子，更加可恶了。大妈衣着简朴，脸色暗淡，手机是我没见过的山寨牌子，塑料质感，装饰浮夸，边角的漆都磨光了。

        她在后面接着写道：“节约用钱，好好存钱。”

        “唉，这样有点不太搭。”她自言自语地改来改去，索性放下了手机，给我讲起她儿子的事。我只陪着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脑子里在盘算还有多久才能下车。

        她一讲起儿子这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什么偷吃了菜市场的豆干，被老板追到家里；去捉蜻蜓掉下水塘差点淹死；给女生写情书被抓竟然推给同桌。从小学讲到初中，从高中讲到大学，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周围的人估计以为我们在相亲。我打开手机，看着地图，一站一站地数。

        大妈你别逮住我不放啊，你看看身边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他肯定比我更知道你儿子在想什么。你再看看前面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她绝对比我更能体会当母亲的不容易。或者你看看邻座这位阿姨，你们同龄人肯定有话聊。

        可是没人能听到我的心声，我只好继续当她的树洞。

        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到了繁华地段我的选择就多了，现在下车转别的公交也可以到家。花两块钱买个清净，我觉得很划算。也不知道这位大妈到底要去哪，我以为我坐30多站已经够远了，没想到她比我还能熬。

        我想打断她说我要下车了，可是看着她一脸幸福地滔滔不绝，我实在说不了谎。

        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位儿子这么不听话，我品学兼优，从来不让我妈操心，可是最近也被我妈烦的不行。自从分手之后，我妈每天都要问我下班后的安排，去哪里吃饭，去哪里逛街，有没有认识新的人。周末一大早就打电话赶我出门，不停的给我转发减肥和化妆的文章，给我买各种花里胡哨的裙子。就刚才还问发消息我这周末做什么，我不耐烦地回了两个字“面试”。几分钟后她给我发来一大堆衣服链接，说：“穿这个去面试，特别可爱”。我说，“不是我面试啊，我是当面试官，要凶一点”。过了一会又发来一堆，说“这个可凶了，要配口红哦”。我无言以对，再加上大妈在我耳边不停的唠叨，我脑子都糊了。

        终于，我真的到家了，大妈还想接着讲她儿子在大学干的蠢事，我说：“我马上就下车了。”

        她有点失落地说“好的”，然后闭上了嘴，给我让开道路。车里一下子安静得有些冷清。

        手机里又是我妈发来的消息，“你没意见，我下单啦”。我一个字都没打出来，她就甩我一张交易成功的截图。这几个星期总是这样，快递员都认识我了，说我买衣服像买菜一样。他不知道我要退掉80%。我妈总说，你整天穿的像个程序员一样，怎么会找得到对象啊？我说，我不就是程序员吗，电脑这么好玩，要啥男朋友。

        我站在过道等车停，大妈拿着手机，看着那条朋友圈发呆，一直没有点发送，忽然把微信关掉了。她苦笑着抬起头说：“还是不发了吧。”

        我只能给她个微笑。不管我妈再怎么折腾我，我都从没有真的跟她发脾气，只是玩笑里翻翻白眼，她给我买的裙子，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地穿一穿。与其疏远成这样，还不如就好好听着我妈的灵魂拷问吧。

        车子停稳了，我跟她道别，她站起来郑重地向我道谢。

        我也在心里感谢她。

        她让我知道，我的烦恼有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