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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初某一个寂静的黄昏,夕阳把小城所有物件拉得老长时,栀子带着阿斌出现在邻居们的视野里。
栀子脸上泛着喜悦而羞怯的光晕,她忙不迭地打招呼,激动地把阿斌介绍给大家。
大家本来正端着碗,热火朝天地聊天,看到长相清秀、身材瘦高的阿斌,好像一时反应不上来,只会呵呵傻笑。隔壁王姨就扯住嗓子往门店里叫囔:栀子妈,你家栀子回家啦!今天有娇客上门来了!……
娇客,在我们老家的意思是第一次上门的新人。栀子望一眼王姨,见她圆圆的脸庞带着憨厚的笑容,阿斌一脸无辜地笑着,内心好欢快。
栀子告别邻居们,带着阿斌走进自家的杂货铺。两间大铺子,货品满满当当,她望见娇小的母亲就着微弱的灯光埋头结账,大叫了声“老妈”。
母亲从高大的前台走下来,恍惚了一下,才看清眼前的打扮得漂亮动人的栀子,又用狐疑的眼神看一眼阿斌。
阿斌带着笑意叫着阿姨好,之后又望向栀子。栀子赶紧跟母亲撒娇,老妈,您还看不出来这是谁吗?快,阿斌和我关店门,您去做饭。弟弟住宿,不回来吃吧?少弄几个菜,要好吃哦!
栀子朝阿斌笑着,母亲眨巴几下疲倦的眼睛,就顺着杂乱的楼道,走到楼上的住处去烧饭。
当晚,栀子执意让阿斌睡自己屋,自己跟母亲挤母亲偏屋里那张窄窄的旧床,跟母亲讲起毕业自己得了最高奖学金,待母亲忍不住笑起来时告诉母亲,自己刚检查出来怀孕了,这次回家是要和阿斌结婚的,几天后自己会跟着阿斌去他们老家的县城上班——他们俩工作已经找好了。
睡另一头另一床被单的母亲闻言,马上变了脸色,良久无语。本来她平日里忙,睡处恰好西晒,燥热难当,她也能睡得深沉。这会儿栀子滔滔不绝,畅想以后的生活:我们先租房子住着,叫阿斌的老妈来照顾我月子和孩子,慢慢攒钱,再买大房子……我们年轻,慢慢做下去,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妈妈,等弟弟上了大学,您就和我们一起住吧,也享几天女儿的福。自从爸爸喜欢别的女人,跟您离婚后离开家,十几年了,竟然一次没跟我们联系过……妈妈,阿斌说医生对他说的,我很难怀孕,所以这次孩子一定要生下来。阿斌是好人吧?他跟我说一辈子会对我还有我的家人好,我们会幸福的……
夜深了,栀子终于困倦了,打个哈欠翻个身,逐渐睡去。皎洁的月光透进古老的屋子,慢慢移动脚步。母亲轻轻抚摸女儿的脚,睁着眼睛过了一夜。
02
栀子再回到小城的那个夜晚,天已黑尽,风追逐着树叶,街上寂静无人。她一手拉着两岁的女儿甜甜,一手提着简易的行李,立在母亲店铺前。店铺一如既往,只是在周边新建的高楼间显得更破旧了些,栀子仿佛总也看不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走到栀子面前,轻声说,妈妈抱。
栀子忙放下行李,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眼神迷离,不一会儿,便安心入睡。这时候,笨重的店门忽然开出一条缝,接着一束强烈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栀子屏住气息,闭上眼睛。
母亲叫着栀子的名字,从高大的门槛跨过来。
那晚,母亲做好饭,给栀子的房间铺上干净的寝具,便抱着甜甜不肯放手,多余的话一句都没问。栀子嗅着家里熟悉的味道,倦意渐渐袭来,又不敢睡去,就冲着母亲房里喊,妈,把甜甜抱我这儿来吧。您好睡点。母亲简单地回答,你睡你的。栀子想张口说点什么,又马上闭了嘴。被子散发出太阳的气息,栀子不由得回忆起这两三年的生活。
上次回家,母亲忧心忡忡,却没反对栀子闪婚,甚至连指责都没有,母亲只是给栀子五万块钱,告诉她,钱留着救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栀子懵懂地点头,不多久又沉浸在无边的欢快里。哪怕栀子跟阿斌回老家,见到那全村最破旧、家中儿女最多的婆家时,隐忧瞬间也被阿斌的微笑消散。
后面领证,生了女儿,公婆不顾,说自己有孩子要养;阿斌收起了笑脸,借口拼业绩每天晚归。栀子只能辞职自己照顾孩子,不多久便听昔日要好同事说,阿斌常常在外面喝酒,不时有女友陪伴,还发了照片给栀子。挂了好心同事的电话,栀子回想起众多蛛丝马迹,忍不住痛哭一场。
她盘算着手里的余钱,望着熟睡中的女儿,一个念头在心底滋长: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阿斌没想到在远离家乡的异域,失业的栀子竟有勇气提出离婚。他严厉告诫栀子,想都不要想,在家太闲了就叫你妈来带娃,你去上班。要不叫你妈把铺子卖了,给我们在市区买套房子,我们就不用租房住,你就不会有压力这么焦躁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栀子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光异常冷漠,像含了一把刀子,所见之物皆为他的猎物。
阿斌不再交钱给栀子,他似乎知道栀子应该有钱,更确信栀子母亲一定不会弃女儿于不顾。他没想到栀子从离家那天起,就发誓不会让母亲为她操心,她虽然在爱情里昏了头,但知道自己做了母亲,就要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护着自己的孩子。
阿斌把出租屋当成了旅店,看孩子哭闹便嫌怨地转过头去,时间长了干脆不回家。婆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曾经三天两头找救济的,也像约好了似的集体消失。栀子等孩子睡去,望着曾经的爱巢,如今的冰窖,无数次的在心头计算母亲给的钱还能撑几天,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这天,她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地走到阿斌单位门口,阿斌是毕业就考上了本地公务员的。单位门口的保安认识她,笑着问她怎么好一段时间不来了。栀子露出一丝浅笑,她说,今天我来找找阿斌,忘记带电话了,我能借门卫电话打给他吗?
六十岁左右的保安大伯,看起来总是那么和善,怎么会拒绝呢,他帮栀子抱起娃,走到外面的树荫下和一群老人聊起天来。不多久,阿斌就出现在门卫。
阿斌见到栀子,马上变了脸色,他冲了进来,低声对栀子说,你跑我单位来干嘛,不在家好好带娃,来这里丢人现眼啊,还不快回去?栀子镇定地坐着,并不多看慌乱的阿斌一眼,她说,我的电话你不接,现在我们就有话说清楚。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离婚协议,说,你最好现在就把协议签掉,今天就去把所有手续办掉……你看清楚,孩子归我,不用你养,她对你以后也没义务,我们永不来往……如果你不答应,不在乎,好,我已经把你怎么对我的情况都写出来了,还有录音笔,会有人帮我直接转给你们领导……
阿斌看着眼前的栀子,恍惚间有些震惊。
03
栀子办完手续,给房东结算完房租,就独自背着不多的行李,抱着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转眼小城寒气消尽,春意浓郁。隔壁的王姨经常过来抱小甜甜,称她是个漂亮孩子,逗弄她笑不停,栀子只是木讷地看着手机。自从回家,无论有什么事,她都不闻不问,不声不响。
这天黄昏,母亲门店里终于安静下来。王姨抱着小甜甜,忽然说,这孩子长得多好啊,跟小时候的栀子一模一样。栀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刚坐在王姨旁歇息的母亲,微微笑着,对王姨说,是啊,像栀子小时候,一天天长起来也快的啊。
栀子埋下头去,她知道王姨家常年开小饭馆,业余跟人说媒,虽然喜欢凑热闹,但人是极好的,母亲有时忙不过来,她总是恰到时候就来,陪母亲干干活,帮忙看看铺子,说说话。
母亲站起身来,朝楼上走去。母亲头发干枯,脸色发白,瘦削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苍老无助。她要去做晚饭了。
栀子心头一紧,母亲才47岁。
王姨看着小甜甜,不紧不慢地说,栀啊,你妈妈苦啊,独生女,年轻时候喜欢外乡的你爸,一门心思对人家好,可人家只看上你家的铺子。有了你们姐弟俩,看上有老小有小,每天进货守铺子太辛苦,自己跟人跑啦,再不回来。也算没良心啊。
栀子望着王姨,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然放下手机。王姨说,栀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爸走的时候,你弟才几个月,你外公外婆还病歪歪,你妈养大你们姐弟俩,撑起一个家,吃了不少苦哟。
栀子愣了一下,走到王姨身边坐下来。栀子忽然说,谢谢您得空就帮我妈看店,现在还帮我带娃,我都知道的呢。
王姨说,嗨,这点小事哪值得提呢!我就是奇怪了,栀子你这么好条件,可以出远门找工作呀,待在家里是不是太可惜啦?
栀子苦笑一声说,我和我弟小时候没爸爸疼,不知有多苦,您知道,我离啦……我可更不忍心我女儿受更多苦啊!
王姨望着栀子,栀子眼睛亮亮的。不久外面的月光投过旧式窗户投射进来,栀子的脸色更白了。王姨盯着小甜甜胖胖的小脸,握着孩子的小手说,你先好好养身子,等娃大点就好起来啦!娃舅舅马上高考,读完大学,小甜甜就可以读小学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别管小城子里的人背后乱扯哈,那些人自己个的事情都管不好呢!你妈我真佩服她,话少,心善,又勤快,这么多年,支撑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家当,就为你姐弟俩,背后拒绝多少男人,不容易!听王姨的,王姨话多别见怪,你可得好好的。
栀子点点头,轻轻靠住微胖的王姨的肩。
转眼五月底,栀子弟弟番薯回家过端午节。番薯很争气,考取了地级市最好的高中,读了高三后,轻易不回家,就为了考一个好大学。这天母亲开心极了,关了半天铺子就为给儿子弄好吃的。栀子看着个子冲得老高的弟弟,忽然想起出走的父亲,还有那个永远不想再记起的人,心底又袭来一阵忧愁。
番薯脸上泛出微微笑意,抱着小甜甜,对栀子说,姐哎!我可是打了鸡血了,我现在好有力量的,让高考来吧来吧……姐,你说,外甥多像舅,小甜甜像我么?像我么?
小甜甜昂起头,说,像!我要像舅舅!
番薯说,是的,小甜甜像舅舅,舅舅和妈妈都像外婆,多好,多好!
番薯青葱的脸,轻轻碰上小甜甜的额头,小甜甜忽然扭过头,在番薯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和番薯一起笑盈盈看着栀子,栀子也笑了起来。
次日清晨,栀子在一股浓郁的香气中醒来。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香气来自枕边。两枝栀子花带着绿枝和叶,轻轻绽放,纯净而美丽。
栀子拿起来,看到白色花蕊中的常见细小虫子一个也不见,树枝上还沾着些许露水。栀子忽然想起从前上学,母亲总会给栀子头上扎上一束,能香一整天。晚上栀子把枯萎变黄的花放在枕边,香气萦绕在蚊帐里,总能安睡一晚,第二天精神振奋。
栀子不觉间热泪盈眶。她一反常态地早起,一个人去江边散步,看着江面上金色光芒晃人眼睛,一切都静静的,风吹在脸上,异常柔和和温暖。栀子回来忽然满面红光,见谁都打招呼,像拥着不可抑制的欢喜。
04
日子不慌不忙地过着,这天栀子下班从市区骑车回县城。十几公里的历程,平时半个多小时可以到,但是这天车子就是骑不快,遇上红灯再启动时也慢慢吞吞。栀子一看电量显示,一下子急得想拍自己脑袋,——她今天上班后忘记及时充电。
车子走在长江大桥上晃晃悠悠,渐渐停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农历十月下旬,江面上冷风四起,一片昏暗。就着瑟缩的路灯光,栀子推着笨重的电瓶车,埋头一步一步往前走。桥上车来车往,急促匆忙。
栀子只顾推车。这车钱是上半年番薯考上一所985高校,拿出母亲给的生活费硬塞到栀子手上的。他说,姐姐没事儿可以带着甜甜到处兜兜风。番薯真是懂事的孩子。记得番薯刚出生,7岁的栀子说,脑袋又大又圆,像个苕(家乡关于番薯的别称)。王姨抱起小不点说,苕也好呢,实实在在,多少人求之不得。只是小名叫苕不好听,就叫个番薯吧。
弟弟番薯可爱极了,从小什么都不要母亲操心,反倒几岁开始就知道帮母亲扫地,收衣服,四五年级帮忙看店已经很拿手了。装物品,算账,把客人送到店门口,一气呵成,大家都夸奖他。
母亲的老铺子一直卖些日杂用品,生意不好不坏,以前还经常进货,现在需要什么货,打个电话,快件直接送到门口。栀子并不能帮到更多忙,便去市区一公司找了份文员的工作。
栀子埋头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双沾满尘埃的皮鞋,拦在她面前。栀子抬头,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脸诚恳地对自己说,你好,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栀子不打算理睬,看那人圆乎乎的脸,栀子就不自在,她继续往前推车。那人忙移开自己脚步,跟着栀子说,你别误会,我是个卖电动车的,今天恰好收班回去……
栀子一听,越发努力往前走几步,把男人甩在后面。男人又跟上来说,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帮你,你这么大型的电动车开起来马力十足,没电了比犟牛难拉,我帮你送回去呀……
栀子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趁人之危赚黑心钱。
那人立在原地,冲着栀子喊:这桥还剩下起码五公里,下了桥还有三四公里才见得到人家,你说你这推回去要推到几时?家里人还不急死?
听到这里,栀子也停住脚步,她说,你送我和我的车回去,要多少钱?
那人停了一下才说,顺路搭把手,还有要钱的?妹子你想多了。
栀子帮他把自己的车推进他的货车里,坐进副驾驶位置,任凭那人把车开进雾气朦胧的夜里。不知怎地,居然没有太多的后怕了。
半年后的一天,栀子午间休息时陪着同事去车城看电动车。两个人边走边聊,不时冒出一声声笑,不知不觉走到一家门口,栀子忽然挪不动脚步了。他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小板凳上修车,旁边坐着一个小姑娘。四周一片杂乱。男人一边熟练地干活,一边逗着三四岁的小姑娘笑,连栀子她们走进来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栀子笑着说,老板,好久不见呀?
男人抬头愣了一下,嗨,好久不见。
栀子那晚回家,从王姨跟她介绍过的那些人中翻出一张照片,温和笑着的,正是他。据王姨说,妻子嫌弃他笨,店子生意做不好,天天吵架,两人就彻底分手了。
两年后,栀子和男人结了婚,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有四个孩子的栀子走到哪里,不管怎样都会有人说,天啊,你有四个女儿哎!栀子总是笑笑说,是吧,别太羡慕哦!
如今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女儿们总是把摘来的栀子花四处放,家里到处香。男人只是嘿嘿笑着,默默在院子的窗前种下一片来。
全家人都管栀子叫“花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