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三年四月十三,上闻皇子灏受惊,疾入兴圣宫。与后罗帐私话,嗫嚅不知何语。俄顷,帝出,立桃花树下, 一笑解颐。
——《兴圣宫起居注·卷一·十》
眼看着就要亲征北漠,齐晟这几日却是越发沉静,安排起朝中大小事务也是果断利落,让一众老臣个个交口称赞。说是隐隐可见成祖当年风采,不由得感佩成祖慧眼识人,又欣慰天佑南夏国运日隆,自己也能有得见海晏河清的一天。说起这个,五六个年纪加起来足有四百的长须老者在朗朗朝堂上老泪纵横。齐晟看着阶下哭的哭、笑的笑,不由扶额长叹,只觉得自己脑袋突突的疼。
好容易下了早朝,齐晟也不得闲,上书房的奏折堆积如山,饶是他每日宵衣旰食勤勉批阅,甚至牺牲了陪伴皇后的时间,也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上月刚刚铲除了集云山一带的山匪,眼下天气渐热,东南水患也是不得不防。稍不留意,轻则影响收成,重则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加之最近北漠不平,几乱并作怕是会动摇国本。到时候,芃芃和灏儿……
齐晟烦躁地摇摇头:别胡思乱想,剩下些气力再帮芃芃拔去几根荆刺才是正经。
可惜,今朝注定不是个安生的日子。
“皇上皇上,不好了不好了!”强公公一路飞奔进了大明宫上书房,惊起了一群停在宫墙上暂作休憩的椋鸟。
“何事慌张,好好说话。”齐晟慢条斯理地搁下手中的朱笔,略带责备地看了强公公一眼。
“皇上,小皇子在皇后娘娘宫中玩耍时不慎跌落,受了惊吓,现在正哭闹不休呢。”强公公一脸焦急,正待继续禀报,齐晟却发话了。
“不过是跌了一跤, 灏儿身边不是时刻跟着三四个奶妈,想来也不会受伤。何况,男孩子经些摔打,也不是坏事。”齐晟又拾起笔,低下头去继续看奏折。
这强公公,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半点朕的从容镇定都没学会……
“不是,皇上,小皇子并无大碍,因为他摔下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垫在小皇子身下啦!”
“什么?你不早说!”齐晟将笔一掷,沾了朱砂的笔尖在奏折上划过长长的一道印迹。齐晟迅速从桌案后站起,刚要抬脚往外走,却顿了一顿。他整了整衣袍,悠悠地踱着步子:“小皇子还小,皇后——皇后她没有受伤吧。”
“这个奴才着实不知。”强公公老实回答,“奴才只听见绿篱哭着宣了好几个太医进兴圣宫诊治,到现在也没人出来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疾步跨入兴圣宫的齐晟低声询问站在墙角有些瑟缩的小宫女。
“回、回皇上的话,娘娘和皇子今日兴致颇高,在庭院里赏桃花,不知道怎么、怎么就上了树,皇子怕高,眼看着就要摔下来,娘娘爱子心切,先一步扑下树……好在皇子并未受伤,只是母子连心,皇子看到娘娘……哭得有些力竭,方才奶妈哄了好久,现下刚刚睡着……”
“皇后呢!皇后怎么样了?”齐晟本就生的剑眉星目,此刻疾声厉色,竟吓得那小宫女快要哭了出来。
齐晟见她惊恐万状,想是横竖也问不出个前因后果,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迈进了芃芃的寝殿。
寝殿里水红色的纱幔隐隐绰绰,皇后罗帐四周跪了一圈太医,皆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看得齐晟心内越发忐忑。
“皇后?皇后?芃芃!”
帐内寂静无声,芃芃安静地仰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平时总嫌她活泼好动,没个皇后的样,可真当她如此端庄娴静,齐晟又有说不出的别扭。他伸手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唰地拉开轻纱。
“哇呜——”说时迟那时快,芃芃自锦被下一跃而起,将齐晟扑了个满怀。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好像上一次在御书房教她批奏折的时候就是……熟悉之后好像又有点欣慰:这才是朕的皇后一贯的打开方式啊……
想到这儿,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给我起来!”他娴熟地将皇后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两个人就上了树?上了树还摔了下来?摔下来你居然还垫在灏儿身下?”
“我们俩赏花嘛,灏儿看着欢喜,我就帮他摘咯!小孩子要多亲近大自然,这样才利于他身心健康和——和长个儿!”
“你!张芃芃!”齐晟捏着芃芃的肩膀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个周全,确定她一根头发丝都没少才放下心来。方才憋着一口气,现在语气就有些不善。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千金之躯,你知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机,你和灏儿哪一个都不能有一点损伤?”齐晟看她依旧如此漫不经心不思进取,多少有些失望。
芃芃小心地抬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软软地看着他,看得齐晟心都要化了。见他脸色有些缓和,便又嚣张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灏儿是储君,所以我才去接他嘛!要不是看在他是我儿子,哼,我才不受这份罪呢!齐晟你不知道,别看我现在什么伤都没有,可疼了,都是内伤……”
帐外传来太医憋不住的嘶嘶笑声。
“你们还敢笑!居然联合皇后欺骗朕!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齐晟被人笑话了老婆,有些下不来台。
“臣惶恐!”
“臣惶恐!”
“臣惶恐!”
……
一连串的声音此起彼伏,情真意切,好像他们真的很惶恐一样。
“我、我不知道。”芃芃低下头,略带歉疚地说。
“不知道什么?”齐晟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个皇后思维天马行空,也不指望她能好好回话,没想到芃芃真的老老实实地服了软,倒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不知道——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跟别人说;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和灏儿一样重要;我也不知道,原来我受了这一点小伤,你就会生气、会心疼。”
齐晟听到这话, 真是好气又好笑,心疼又头疼。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芃芃的脑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刚才急火攻心,现下他有些晕眩,加上近来政务繁重,想他堂堂一国之君竟到了此时,才能稍稍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他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脑子好像也不转了,拥着自己的心头肉,懒懒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育着:
“什么叫这样的事情?再小的事情,只要和你有关,都值得跟我说、必须跟我说;于私,灏儿是我的孩子,而你是我的妻子,对我来说,你们俩加起来,就抵过这大千世界万象森罗;于公,灏儿是国之储君,你是一国之母,万一将来——”
“你闭嘴!”芃芃霍然起身,怒目相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没有万一,我说了希望你活着回来,你就得给我活着回来。”
齐晟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是想分辨她的假意或真心。但芃芃眼中的怒火与担忧是如此分明,齐晟也不知该如何判断。
良久,他才开口:“好,那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的皇后,你难道不知国库空虚,宫中用度拮据,实在没有银两再养花养草了么?居然还跑去摘花?”
芃芃面对突变的话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齐晟不说话。齐晟却十分满意她这副呆萌的样子,心中感叹:芃芃啊芃芃,你就是这样眼含秋水、静默不语的姿态最是动人……
“嘿嘿嘿,”芃芃笑得一脸谄媚,从枕边摸出一枝蔫吧的桃花,献宝似的巴巴捧到了齐晟的眼前:“今日带着灏儿在庭院里赏花,我就想起了我惟一记得一首关于桃花的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站在桃树下春温一笑的齐晟又哪里知道,他的那位看似欢脱的皇后,是如何压下了心头的惊惶与不安,掩去了当时桃树上失手松开灏儿的真相,只因为那一瞬间倏然在耳畔想起的、苍凉而又悲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